李博是當天晚上走的,等火車的一段時間他們聊了一些,大約是因為別離,頗涉及一些憂傷的話題。
李博說:“春恩,你告別父母親人,遠嫁他方,自是為了你心中的愛人。我以前不明白為什么《紅樓夢》中的探春遠嫁會被認為是一種悲劇,現在我是徹底明白了……不過你性格豁達,應該能承受得起吧?”
春恩嘆口氣說:“唉,什么呀。在他家不但飲食不適應,生活方式、思維習慣什么的又諸多不同,諸如此類,讓我實在難以適應啊……加之我又是個有‘鄉愁’情結的人,不忍想起家鄉的一切……”
而后他們又聊起了日后工作去向,李博笑著說:“我對自己要求不高,我能去個二流中學,當個三流的語文教師就阿彌托??『呛?,不過我倒是擔心你,天性好強……”
春恩說:“再強也不行啊,強不過現實的……我和你的理想差不多,目標目前還不太明確呢!真是愁死個人??!”
春恩以前老勸她奶奶別發愁,別發愁,如今看來,人是不能發愁的,太愁可能會得病,甚至會把人愁死。奶奶死后,春恩想,她老人家大概就是一直發愁“啥時候死”,發愁死的。所以春恩決定,凡事想得開,即便是死,那也沒啥可怕的。
在回學校的路上,春恩收到李博一條長長的短信:“你已然要告別少女時代自由且虛幻的夢了,要承擔起一個妻子的切實的責任,多少會有些失落……但卻不用再慈悲,因為伴著你陪著你的是老嚴,縱然風雨,定能同舟,亦必抵達幸福之岸。生活本沒有十全十美,但是春恩,你一定要珍惜且努力。于是,我們,你的朋友,都這么堅信:只要春恩依然還是春恩,她就一定是幸福的,這點,毫無疑問。”春恩看看,合上手機,默默的上了公交車。
看著窗外煙雨茫茫,春恩的心也跟著茫茫然不知所措起來,她想回宿舍后,想好好整理整理思緒。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曾經的初戀,以為愛的那么深,傷得那么痛,那么難以忘記,但終究還是逃不過紅塵熱土中一個寬厚溫暖的懷抱?,F在,春恩想把那些隱藏在內心深處,傷心欲絕的過往通通毀滅!該刪的刪,該燒的燒,片甲不留!統統和過往Saygoodbey!
她找出了自己曾經寫的私密日志,瀏覽了一遍,但是看到讀研一年半來僅有的幾個字句,愛恨交織的往事如在眼前,春恩想,要不,還是暫且留著吧:
2010年9月24日雨天分別
秋雨茫茫,破舊的10路車晃蕩在高大的梧桐下,誰都無話。賭氣,悶聲,猜測,心酸。雨絲悄悄計較著,一縷縷錯綜起來,心中更是茫茫。愛或不愛,千遍萬遍,追問若干年般,心中終不得。于此時,只深覺彼此是為魚水,聚為平靜,別卻驚心。
2011年10月14日深夜敏感
但凡敏感之人,心如蠶繭,易自縛。敏感人群中,女人乃棟梁。凡敏感者,善斤斤計較、頭頭是道,于是乎,發小脾氣、流小熱淚。有人心疼當是幸事,無人接駕便得尷尬和無趣。女人敏感,多自天性,偶可討喜,久定傷身,故不可引以為榮。它如巨石,常砸自家金蓮。
2012年3月26日凌晨異地
于此刻,眼前環繞皆浮云。盈盈粉淚,寸寸柔腸,滿腹心酸愛就一個字。天之涯海之角,心里默留著個他,天隔壁隔,難依難偎。秋已過,雁南飛,年復一年,愛恨往事憶成堆,偌大城郊,陰風怒號,形影相刁只把月來望。到如今,漫漫寒夜,冰雪流年,相思漫卷,無意睡,無意睡。
自09年考研結束,春恩再沒寫日記,到如今已有三年多了!在這一千多個日子里,讓她深知人生之艱險、生活之困苦,她回想起一個人在信陽時,那年冬天,那天傍晚,她吃過飯走在校園里,下了那么大的雪,人人都很快樂,在操場上的雪地里跑著、鬧著。
那一瞬間,她覺得特別孤單,她一個人穿過茫茫雪天,和茫茫人流,慢慢走著,去進了自習室,她仿佛穿越到了林海的雪原上,或者是,到了空無一人的大海上,她慢慢地走著,越走越覺得身旁的冷清,越走越覺得像是走進一個雪天的句號里。那種曠大的無邊無際的白,和內心里固守著的一塊快融盡的冰,構成的,是一只被流放的螞蟻,面對另一家蟻群。那個蟻群過得是那么開心,而她卻感到深深的孤單、落寞。
那時的她,本可以給嚴香濤打電話,也可以找讓她回來為考研“重新一搏”的李博,但她誰都不愿聯系。
這種感覺就好似她大四快畢業時,初到廣州,找不到回部隊的路,她站在天橋上,被籠罩在逐漸將她吞沒她的黃昏。那時候,她也是倍感孤獨,來來回回轉了好幾圈,當她在茫然、無助與噪雜中,驚喜地發現通往部隊的公交車時,她開心地打電話告訴嚴香濤,她找到路了,還是獨自一人,那種激動、喜悅與飛揚……她想,這次,她應該也可以自我排遣吧!
她至今記得第一次去找他時,在冷漠、緊張而又悶熱難耐的廣州,在燈紅酒綠的人流中,嚴香濤緊緊拉著她的手。他們手拉手走在繁華熙攘的北京路,他帶她買工作中必備的行頭:手提包和一套黑西服,提包100塊,西服600多,他還帶她去吃了阿根廷餐廳的烤肉,又揮霍了好幾百,身上的錢快被花光的時候,嚴香濤只給自己買了一條30來塊的褲子,回家一試還不能穿。
春恩現在想想,那時的他們,什么都不懂,大概嚴香濤也是第一次逛北京路吧?他也是邊走邊問,兩個人像“霧都孤兒”一樣,他們都像孤兒奧立弗?退斯特,從小在貧困的村落或山區生活,他們逃到了繁花似錦的大都市——廣州,身邊的世界像一臺瘋狂運轉的機器,他們卻努力堅守著心底深處的純凈與高貴……其實,那時他的工資并不高,月收入才2000來塊……
不過當后來他們又去上下九逛時,春恩發現那邊的東西樣樣都很便宜,一套西服不過百十來塊,包也頂多幾十塊一個,她就悄悄對嚴香濤說:“老公,咱以后來這逛吧……這里的物件好便宜??!連襪子都比那個破信陽便宜!”
嚴香濤只是笑笑說:“寶貝兒,你上班呢,得拿好的,穿好的,我可不能讓你的同事看不起你!”
再后來,她又發現,廣州有很多皮包衣物批發市場,還有好多人去進貨,她于是又在批發市場花十五塊買了個便宜包,逛街時背便宜包。那個100塊的包,只有上班時才舍得背,主要為了不給嚴香濤“丟面兒”。
此后,嚴香濤每次帶她出去找工作、逛街時,都緊緊拉住她的手,生怕她丟了……
正想著,嚴香濤打來電話:“喂,‘鼻屎妞’,我到學校了哈!你呢?在干什么呢?”
春恩一聽他喊她“鼻屎妞”,也開玩笑道:“知道啦!‘假飽屁’!我在整理思緒呢!”
“哦……整理思緒呀,那千萬多想點我的好??!不然,老公會打屁屁的哦!”
“哎呀,我忘記想了,好吧,讓我好好想想哈!……我想,我想,我想想想,唉,我這個‘鼻屎妞’咋想不起你半點好呀?難道讓我想起你陪我逛街買衣服時,一個人坐凳子上,邊打盹兒邊流口水嘛?還是想起你崩的一個個大臭屁???”
“唉,氣死了!掛了?掛了?掛了,我可真掛了啊?……你個死丫頭,也不知道挽留我一下!”嚴香濤等半天沒聽到春恩阻止他掛電話,假裝傷心地說。
“你掛唄!誰稀罕??!”
“呵呵,你慢慢整理吧,我要補上結婚這幾天拉下的功課了。我真的掛了哦!小寶兒”嚴香濤是室友們眼中的“教授”,考試都指著他劃重點呢!
春恩也知道他是“室友”眼中的好同學,所以就說:“好吧,這次該我喊一二三了!喊到三時我們同時掛吧!”
“好,喊吧!喊到‘三’時候我們一起掛!”嚴香濤高興地說。
“一~~~~~二~~~~~~三!”他們果真都掛了電話。
其實嚴香濤一直覺得她是個淑女,是大家閨秀,哈哈,還天真的以為她從不擦鼻涕,更不要說鼻屎了。
要說吃飯,他們吃飯確實有些差別,嚴香濤吃什么都愛“吧唧嘴”,其實她小時候吃飯也有這壞毛病,因為覺得好東西不“吧唧”幾聲,就覺得不夠香。有一次她和春芽比賽誰“吧唧”的響,被爸爸撞見狠狠地訓了幾句!以后吃飯,她倆就乖乖地記住了,吃飯不僅不能“吧唧嘴”,腿更不能岔開,更不允許“邊吃邊晃腿”。按爸爸的話說“那是個啥樣子?沒一點女孩子的樣兒!”從這點來講,春恩爸確實挺講究的。
但,誰又能保證沒鼻屎呢?她的鼻子是蒜頭鼻,也可以說是木偶鼻,內部構造可以說是天然的鼻屎過濾器,不過她一般不會當著別人的面清理鼻孔。
有次覺得鼻子癢,她就當著嚴香濤的面兒清理了鼻孔,嚴香濤才驚呼:“老婆,原來你也有鼻屎?。 庇谑牵捅粐老銤Q為“鼻屎妞”。
嚴香濤的外號呢,是因為他每次去她家,春恩媽總是不停地給他添飯,他總是嘴上推辭、手上接,又加上他超級愛放屁!時間久了,春恩便贈他“假飽屁”的雅號,以雪“鼻屎妞”之恥。
回想這幾年來,都是她在故意挑刺、找茬兒、瞎折騰,她找人抱怨吧,別人又說她是在曬幸福;偶爾有人想辦法,各種安慰各種勸,偶爾也有人為她出主意——各種“方法”各種“壞”:其實,春恩不愿把別人當情感垃圾桶,也不愿變“壞”,譬如沒收他銀行卡,每月定時查他手機短信。春恩一方面覺得這太霸道,一方面又覺侵犯他的隱私,都不好。
其實,即使她真這樣要求他,他也定會照辦,不過,春恩覺得實在沒必要。身為一個大男人,兜里沒個錢,出錢不大方,必定會被他人瞧不起。其實,春恩知道,他的錢除了偶爾寄給家里,也沒別的花銷;短信呢,更是不必查的,因她對嚴香濤的作派和為人深信不疑。
再說了,即使男人真想移情別戀,是你能左右的了的嗎?如今,一切已成定局,就像李博短信里說的:生活本沒有十全十美,但是春恩,你一定要珍惜且努力。對,我不但要珍惜,我一定要加倍努力,把我倆的生活過得精彩才是!春恩暗想。
百無聊賴中,她想起了郵箱,已經是許久沒打開過了……春恩胡亂看了看,竟有幾十封來信是未打開的,其中一封是用一整排省略號為題的,待她點開看到密密麻麻關心的話語時,她驚呆了:
親愛的寶貝,我不在你身邊!
在那七十公里開外的開封,你是否依然能感受到我在想你?在那七十公里外的開封,你是否依然收到我每天早晨雖干澀、笨拙,但從未間斷的問候?在你每天起床,還未從被窩爬起來伸懶腰的時候,你是否依然心里泛著一點點小波瀾地想我?
親愛的寶貝,我不在你身邊!
當你從床上掙扎地起來,依然為不能睡飽而嘟嘟嘴的時候,你是否想起我?是否能夠想起這個時候的嘟嘟嘴,可與我做錯事情而惹你生氣的嘟嘟嘴有那么百分之幾十的相同?呵呵,寶貝,你是否知道,你生氣的時候,是從來不皺眉頭的,從來都是嘟嘟似的翹起嘴唇,對任何人都不理不睬的?看著你那嘟嘴巴的樣子,真想親一口?。ê俸?,我怕把你的嘴巴咬破……最主要是怕你一巴掌扇過來,哈哈。)
親愛的寶貝,我不在你身邊!
每個早晨,不管霜風雨露,酷熱寒冷,你是否都能買到了營養的早餐?親愛的寶貝,從仁和公寓到南門上課的過程中,一路邊走邊啃的早餐是否還是熱的,有沒有掉到衣服上一點,包里是否依然還是有擦嘴的紙巾呢?親愛的寶貝,你那愛凍瘡的小手冷嗎?可戴上我給你買的“大狗熊”手套了?
親愛的寶貝,我不在你身邊!
在有課的上午,我即興發來的短信是否及時地震動了你的手心?呵呵,簡單的,有時候還有點傻傻的、莫名其妙地內容是否讓你感覺到我當時的想念呢?在沒課的上午,我那稀少的電話是否在你的預料之中,當我說想你的時候,這一時刻的語音是否馬上能引起你心中的溫柔呢?如果你想回答“不是,不想”之類的話,就不要寫信告訴我了……
親愛的寶貝,我不在你身邊!
在我每天的叮嚀和囑咐之后,你每天中午是否都吃得豐盛呢?從外面買回來的午餐,是否又在接我的電話中慢慢變涼呢?是否吃了你不喜歡吃,但是我一直想讓你吃的肉肉了呢?而飯后,是否一直都是還有水果?你自己會削皮嗎?要懂得照顧好自己哦!親愛的寶貝,你長大了!
親愛的寶貝,我不在你身邊!
下午你是否躺床上睡了午覺,是否午覺又過了五點?在有太陽的下午,你有沒有在燦爛的陽光下,曬你花花綠綠的小被子呢?有課的時候,是否又急匆匆地往南門忘情地跑,而忘卻了路上無數雙盯著看你看的,一幫漂亮的帥哥和嫉妒女呢?上課的時候,哈哈哈,有沒有發短信騷擾我,有沒有端詳地看著老師,覺得這個老師好丑?呵呵,下課的時候是否在心底里暗暗地歡呼過呢?我總能想出你每時每刻的樣子……
親愛的寶貝,我不在你身邊!
老實地交代,下午是不是很多時候都沒吃飯?每次是不是都用零食來代替晚餐?呵呵,說過很多次的哦,下次再不好好吃晚飯是要打屁股的!晚上孫靜、楚伊依等等有沒有來找你,嘻嘻,當要出去逛夜市或者逛街的時候,有沒有戰果和收獲?晚上回來看著手機上我的未接電話和短息,是否依然會吐吐舌頭,然后呼一下地給我震一秒?接電話的時候,呵呵,是否依然狠狠地教育我,或者被我狠狠地教育?
呵呵,好多次在晚上電話中,老公都把你惹不高興,或者甚至把你惹哭,有沒有在七十公里外的距離狠狠地臭罵我呢?有沒有在那一次次地沖動中,想要把我甩到遙遠的太平洋?在我呼呼地道歉中,我親愛的寶貝,你是否真的破涕而笑了呢?寶貝,每次這個時候,是否又像以前那樣“可得勁”了呢?
親愛的寶貝,我不在你身邊!
不是老公不想在你身邊,老公在每個孤獨的夜晚都在祈禱,然后咒罵天上的那個老家伙。每次你從鄭州離開,我總可以在人群中,遠遠的,把你看上好幾分鐘,像是天上的陽光都照著你,而我的目光里,也就全都是陽光給你的光芒了。在這個七十公里的距離上,老公的所有心思都深深牽掛著你,我心的全部的全部都時時刻刻掛在你的心。
親愛的寶貝,我不在你身邊!
每天都在想著你的一切,想你生活的每一刻每一分每一秒,想你生活中我能想象的每個細微的細節!在每天仔細地想念中,我親愛的寶貝,老公愛你到我生命的永盡!
春恩深知,這個一向討厭文鄒鄒的嚴香濤,這個給她寫第一封情書還要打草稿的人,竟然能說出這么多動聽、熟悉的情話。這應該是她出生以來,收到的第二封情書吧。第一封是劉一陽的情書,想想,真是好遙遠的感覺。字字句句都是關心和想念,讀到一半的時候,她就已經泣不成聲了……結婚時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適應,都瞬間覺得豁然開朗、煙消云散了。
春恩想起某個他忙碌的周末,她不打個招呼就跑去鄭州,他周六竟然還上課!嚴香濤再三道歉并求她趕快回開封,春恩就不!旁晚,終于等來了他匆忙的腳步聲,他終于到了學校附近的小旅館,春恩幾乎要哭了,一看見他便抱住他,抱了很久,哭了很久……
她想起去09年到廣州“投奔”他時,他去上一天的班,春恩對院子不熟,也不好意思東張西望的瞎轉悠,他快下班時總是火燒屁股般,第一個沖到宿舍,春恩總要撲進他懷里,緊緊地抱上好大一會兒……
那時候,她除了這個人的真心,真的是一無所有。雷電不屬于她、大雨不屬于她、大樹不屬于她、花花草草更不屬于她,甚至,她連那天空中的飛鳥、樹洞里的青蛙都不如,他們都有自己的世界,天高任鳥飛,洞深憑蛙鳴!她,又屬于哪里呢?哪里需要她呢?當時的她,是那么孤單、無助、迷惘……
晚上他們去家樂福,并未買什么東西,也不坐公交車,一路走著、聊著、吃著2塊一斤的圣女果,嘴里嘎吱嘎吱嚼著鍋巴,春恩當時心情特別好。一種幸福、溫暖涌滿全身,回去路上,經過鄭州的小鋪路,他們一起吃麻辣燙,放很多很多芝麻醬,不幸的是,她感冒了,在回去的路上,他給她買了感冒沖劑。
到了住處,她的左腳已經磨出了水泡,嚴香濤幫她慢慢脫鞋,為她洗腳。后他又跑到樓下,去打水喂她吃藥,感冒并不嚴重,一包沖劑就好。喝了沖劑,她坐床上,他抱著她,她在他懷里不知何時睡著了……
第二天她醒來時,他還是那個姿勢,他對她說:“我看了你的眉毛、眼睛、鼻子還偷偷吻了你,可你還是不醒……我也就一直不敢動。”
陽光透過窗,春恩想,這會兒草正在結它的種子,風在搖它的葉子。他們站著,互相對望,不說一句話,就十分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