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醫院住了將近一個月，春恩出院了。并不是痊愈出院，而是帶著諸多傷痛出院的。內傷才是真的傷。真是有些像某洗發水的廣告詞：大家好，才是真的好。但是，“大家”并非真的好。

春芽在廣州又磨蹭了半個月，即將開學時，才戀戀不舍的離開了春恩。春恩父母和嚴香濤整天圍著她轉，也不敢大聲說話，有時還得春恩調節氣氛……春恩知道，大家因為她這場病，都竭盡全力了。

嚴香濤單位的同事們，有錢出錢、有車出車、有人出人，沒一個是無動于衷的。后來聽嚴香濤說，她住院期間，每天他們科都有人在，輪流值班，白班加夜班，春恩聽后，默默流淚……

她的校領導，部隊領導們，都是帶頭捐款。學校還有一個專項基金，專為生重大疾病的人準備的，雖然她離開了那個學校，但學校對她的關心她從未忘過……尤其是她們辦公室的人，語文組的同事們，區區20來人，就給她捐了11500元……部隊院子里也是三天兩頭有人前來探望，各位安慰與情不自禁的落淚……

最后是一個首長和嚴香濤的科長，把32866元的捐款送到他們手中，那時，他們接過一個處的深切關懷，深感沉甸甸，他們感動得無話可說……更過分的是：有人從遙遠的東西南北中各個方向前來，不僅僅是錢，還有更多的讓人一想就忍不住落淚的場面……有導師、姐妹、同學、朋友……情真真，意切切。她不拒絕每一個前來探望的人，春芽卻一直埋怨她太不懂“拒絕”。

春恩想的是：當四面八方的親人聽到她生病，就像她乍聽到她不得不流產一樣，拒絕的話如鯁在喉，始終是吐不出、咽不下。看著他們來去匆匆，太多太多的往事一下子涌上心頭……可她不能落淚，她不希望大家看到她流淚，雖然是感動的，但唯恐他們誤以為是病痛……

在感動與關切中，春恩的一切都慢慢好轉，而在這逐漸好起來的后來，又來了一個驚喜和感動。

起初，他們的相遇貌似是三年前。

四年多前的春恩，扎個馬尾，應該是一臉青春痘吧？總之，一個二十五、六歲的人，長著貌似十八歲青春期的青春痘，很有一番裝嫩的嫌疑——起因是多樣的。

她頻繁的煩躁不安、失眠多夢、仇恨自己，因為醒來不但要面臨著寫了一半的論文、即將畢業、找工作等諸多事情，甚至是結婚！……是否結婚？是否確定就是他？！她真的愛他嗎？！她沒有分毫的信心和勇氣。幾個月下來，幾乎一早起來就要照鏡子——擠痘痘，小心翼翼的洗臉，再拼命似的往臉上抹砒霜一樣的隔離霜。

后來，春恩就嫁給了認識7年，戀愛5年的嚴香濤。

大概三年前，那時春恩剛研究生畢業，也就是她與大叔初識的那一年。

當時的春恩，一定很狼狽：只身一人，從開封輾轉到鄭州，再一刻不停地去廣州，拖著一減再減的、大大的行李箱……倉促地爬上火車，大概是嚴香濤送她上的火車，因為她記得似乎并沒有麻煩過任何一個人，嚴香濤用力幫她把沉重的行李箱舉到行李架上，或者那個行李箱因為太重，或者行李架上沒了空位，就讓它老老實實地靠在座位旁？不知道，春恩完全沒了印象……總之，三年前的事，誰能記得那么清楚呢？倒不是她自己嫌麻煩，而是怕別人嫌她太麻煩。

為避免尷尬，春恩隨手帶了本書：不是徐遲翻譯美國作家梭羅的《瓦爾登湖》，就是生在英國的法國人毛姆的《月亮與六便士》，總之：肯定不是張愛玲的任何一部書或傳記。她深愛愛玲，早已在畢業前夕把有關她的一切都寄到了廣州。

待春恩坐定，才發現對面是一對中年人；一男一女，她猜他們應該是夫妻，不然怎會那么熟識？男、女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春恩只“專心”看她的書，耳邊卻被他們的聊天內容不自主地“攪擾”著。他們多么開心、快樂、灑脫、明朗啊！想想火車即將啟動，就與她揮手告別的他，她黯然神傷。

他們聊了老半天，好像快到漯河時，天漸漸暗了下來。春恩看書累了，其實主要是他們不再侃了。人就是這樣奇怪，你想沉思并安靜地讀書時，總有人或事在你心頭縈繞、回旋，當周圍沒了人聲鼎沸時，你又覺得太安靜了……抬起頭，那中年女人已經熟睡，而那大叔貌似沒有絲毫睡意。春恩沖他微微一笑，因為微笑的女孩子運氣應該會好些。她心里如此想。

貌似是他主動搭話：“喂，你在看什么書？”春恩把書合上，微笑著遞給他。

他隨手翻開，說：“哦，這本書我還沒看過……不過大學時我倒讀了很多莎士比亞的書，他的書被我翻個差不多吧，最感興趣的是四大悲劇中的《哈姆雷特》，它不但是莎翁所有戲劇中篇幅最長的一部，是世界著名悲劇之一，也是他最負盛名的劇本，具有深刻的悲劇意義、復雜的人物性格以及豐富完美的悲劇藝術手法，代表著整個西方文藝復興時期文學的最高成就。同《麥克白》、《李爾王》和《奧賽羅》一起組成莎士比亞‘四大悲劇’……具體情節已經記不大清楚了，已經畢業十幾年了……”

春恩說：“哦，你可比我強多了，我只讀了其中的兩部，一部是《哈姆雷特》、一部是《李爾王》，并不是很喜歡……是老師要求讀的。不然，我碰都不會碰的……”但春恩心里卻吃了一驚，心想：在這茫茫黑夜漫游中，在南下的列車上，竟有這么一位可以聊得來的人！而且，他還是一位已近中年的大叔！

按說大叔級別的人，應該都是為生活、生意奔忙、勞碌，而他，看似一個榮歸故里后，又返回致富之城的廣州，身上竟不曾沾染一絲一毫的生意氣息，更莫說暴發戶的痕跡：眼架金絲邊眼鏡掩蓋只屬于“暴發戶”的粗陋；翹著、晃著胖胖的二郎腿，手夾雪茄，抽一口吐一個圈，一幅悠然自得的老態龍鐘圖；手指上戴著快要把手指壓垮的大金戒，顯示他奢華的、貌似與眾不同的財富。

他們之后聊了許久，春恩談及淺薄的人生觀、價值觀、以及她自以為是的讀書觀……他則靜靜地不厭其煩地聽著，后來春恩說累了。他就與春恩說東道西的聊，他對事對物，竟然是那么大度、寬容、隨和、偉岸而又從容，春恩心里卻在默默驚嘆！天啊，她想想之前自己言語中的尖酸、刻薄與口無遮攔，她暗暗責備自己。

大概聊到大半夜，那個中年女人大概是醒了，或許被他們興致勃勃的聊天吵醒了……在她來來回回往返的三、四次的這列火車上，鄭州——廣州、廣州——鄭州，她見過無數人在火車上睡覺，各種歪七扭八的姿勢。當然，這位中年女人也不例外，早已把頭不由自主的，依靠在這位中年男子肩上，大叔輕輕將她的頭往他肩上多挪了挪，以便那個中年女人更舒服。盡管大叔動作不大，但，一上火車就習慣雙眼掃射，并悄悄地觀察人、琢磨人的春恩，還是“不小心”注意到了……

她抬起頭，迷迷糊糊的問：“大哥，請問幾點了？”春恩心想，這一對夫妻真搞笑。夫妻之間，還喊“大哥”還說“請”！真是客氣得過分！

“大哥”抬起手腕說：“呵呵，大概是我們把你吵醒了吧，天還早呢！凌晨3點多而已……”那女人意欲又一頭栽在桌子上去睡，這時那位“大哥”輕輕拍拍那女人肩膀，說：“我正好打算站起來，出去轉悠會兒，你別趴桌子上了，躺我這個位置吧……”

說著，他起身，他的手，從桌子底下摸摸，春恩下意識的趕忙避開，害怕他“心懷不軌”，以防他“不小心”摸到她的腿。

這個本來印象不錯、聊得甚歡的男人，春恩可不想因她，在他人生上留下什么污點，哪怕在匆匆的、呼嘯而過的火車上，哪怕他另找機會尋別的姑娘“下手”呢？尤其在這深夜里，整節車廂都處于昏暗、熟睡與昏迷中，她豈能不識趣地大喊“流氓”、“壞蛋”呢？

但是，他沒有……

接下來的一幕讓春恩徹底震驚了！他竟然在摸索只屬于他的半條腿——假肢！

春恩徹底驚呆了！長大了嘴巴，她差點本能地驚嘆一聲！他看到春恩驚呆的模樣，趕忙笑著問：“呵呵，這半條腿嚇到你了吧？不好意思啊，一場事故，讓我失去了半條腿……”

沉默片刻，春恩笑著說：“沒有，沒有，沒嚇到我！來，你坐這好好套上吧！”說完，春恩起了身給他讓了座位。

之后，一片沉默。

他貌似給春恩講了他是如何失去半條腿的故事。天殺的是，這么觸目驚心的一件事，春恩如今竟然對這一印象蕩然無存！后來，只記得那個中年女在凌晨四五點，是在郴州或者韶關東下了車？更是完全無印象了，若不是這位大叔的出現，春恩甚至想不到那個中年女人……

傻子都知道：他們并非夫妻！傻子都明白：他是個大好人！

后來，他們一同到廣州，一起下了火車，他活動很靈活，春恩看他對一切都應付自如，并不打算去幫他。收起你廉價的同情心吧，或許他需要的是自尊、獨立與驕傲。春恩如此想，并膽戰心驚陪他走。他們又一起坐了地鐵，又互聊家住何處，貌似離得并不大遠，他們互留了電話……他們說，有空常聯系。

因為，春恩當時是相當相當震驚的！他，一個殘疾人，竟然活得那么開心、瀟灑、陽光又如此樂觀……看不出絲毫消沉和低迷，或者他也曾消沉過、失落過、難受過，甚至想過跳樓？投井？割腕？撞車？春恩記得她是當著他的面，存上他的手機號的，偷偷命名為“火車男”？或是“勵志男”？或是“火車鑫”？總之不是他告訴她的名字——鑫火。

他當時解釋說，本來應該是焱的，因為他命里缺火，后來總有人把“焱”讀作“火”，于是他就自作主張把“焱”改成了“火”，貌似那時才讀小學二年級。“這樣也好，‘薪火相傳’嘛！寓意不錯。”他自嘲道。

春恩倒覺得，他更像一塊金，是那種真金不怕火煉的“金”，是塊真金。

春恩總喜歡擅作主張給別人起代號，譬如一個大學同窗，他總是胡子拉碴，看起來很不利索，她就擅做主張為他取名：大胡子。有時還“大胡子”長，“大胡子”短的喊他！春恩知道，他絕不會生氣的，因為他們是摯友，摯友的本名叫李博。

再譬如說：春恩和兩位朋友在大一上學期，三人就在祭灶節時拜把子了，其中還有一個她班特別有才的男生。春恩叫她“糖人兒”，因她尤其愛粘著春恩，她倆到了一塊，她們就被同學叫做“糖卷組合”，她就是春恩的室友唐小樹；男的春恩稱其為“帥才弟”，人如其號，又帥又有才，后來他就成了“孔夫子”——這個綽號則是班內同學賜予的。

還譬如說，讀研期間，春恩給其她三位室友都一一命名：蟈蟈，蛐蛐，羊羊！前兩位姓為郭、曲，羊本是“洋”，分別取其姓，取其名是也。尤其是“羊”，特別貼切，因為這只“羊”，人如其名，像個白白凈凈的大眼洋娃娃，更像一只通身雪白、永遠長不大、永遠活脫脫的小羊羔……

隨后三年多，春恩連換兩次手機，號碼或許已丟，連手機或許都不知被她這只“丟蛋雞”，甩到了哪里了……一出地鐵，春恩身為一個為生活或夢想，疲于奔命的無奈人，在那段時間，總是為找不到工作而傷心流淚，度日如年，在半夜，在月亮上，在螢火蟲的翅膀上，在瀟瀟雨落的雨滴中，在任何春恩能想到的一切時。聽到外面鳥雀的歡叫，她就比對自己，她覺得自己還不如鳥不如雀呢！鳥雀尚可啼鳴蹦跳，她究竟為什么活著呢？

當一個人過于失意不得志的時刻，或者過于奔忙、勞碌后，不會記得太多人。至少，春恩早已把他忘記，腦海里對他的印象也徹底清零了。

之后，暑期即將過去，2013年8月20日，春恩終于找到心儀的工作。世事難料的是：2014年5月14日春恩因半夜暈倒，15號清早，被她老公火速送至醫院，被判得了差點喪命的重病：左側額葉腫瘤（惡性），就是俗稱的“癌癥”，同時還失去了已近六個月的孩子。

也許她天生是樂天派吧，除了讓她肚子里流掉孩子令她悲痛不已、失聲痛哭外，對于她自己，完全沒有覺得天塌地陷的感受……奇怪不？呵呵。春恩想：我本是一粒塵埃，歸于塵土，也是逃不開的宿命。至于生后事，到底是化作春泥更護花，還是喂之于螻蟻，她不愿關心。

讓春恩很放心不下的是：親人們定會悲痛一陣子，甚至一輩子吧，尤其是她親愛的家人……以及愛她疼她遠勝于自己的老公……不過，這是誰都無法改變的事，這也是必須經歷的事，只是春恩的離去比他們早些罷了。

好在，春恩目前很是不錯。比之于其他同類患者，簡直是好太多了！

她記得她第一次下床，從頭幾日的搖搖晃晃，到逐漸的穩穩當當，從坐輪椅到脫離輪椅，她目前已經能蹦能跳了，像之前她羨慕過的鳥雀一樣，她還會學公雞叫；雖暫不能一拳打死牛，但自她出生還沒見過誰一拳，就能打死牛呢；語速雖有些遲緩，但可以和關心她的人講幾句電話，還可以給嚴香濤講笑話呢，雖然她沒有多少幽默細胞，但每次他都笑得很放肆；反應雖有些遲鈍，至少，她還幸運的擁有著珍貴的記憶力，還能分得清所有人；癲癇已經從半個月發病一次，升到一個月、三個月才發生一次了！況且她還在恢復，雖然慢，卻從未停止過。

春恩之前輕而易舉就能寫一手漂亮、瀟灑的字體，現在卻需要整個下午寫一篇日記，她從不著急，一筆一劃，慢慢寫，不用急，不用急，一切都來得及。她想，這一切在別人看來沒有什么，但她卻很驕傲，像刀子刻入她的骨子里，力字成碑。她想一直這么堅強、樂觀地活著，萬一她能好呢？萬一有特效藥了呢？生活，本就是一部大書，他不讓你吃盡苦頭、不使勁伴你幾個大跟頭，生活豈能讓你輕易得到幸福？不是在這給你使絆子，就是在那給你砸石頭。

或者，這只不過是生活大潮中一兩陣輕風，它反正是無所謂的，可，一兩陣風，你就會被生活一個大巴掌打得人仰馬翻、滿地找牙，再也爬不起來！所以，春恩得給自己做最壞的打算……時刻準備著。

在那所學校教書不久，鑫火主動加了春恩微信，還和春恩一本正經的打招呼問好：老師，您好，我們貌似見過面吧？

春恩回憶不起什么，就應付式的道：呵呵，貌似見過吧？之后除了節日發些信息，還是群發的痕跡之外，他從來不攪擾春恩。甚至節日也對春恩“不理不睬”、“愛答不理”。

春恩認為，即便她是他“孩子”的老師，也沒必要因他的所作所為而牽腸掛肚吧？更沒必要因他的“不理不睬”、“愛答不理”傷心落淚！即便是初戀，那也都是年少癡狂所干的“勾當”……

就在昨晚，春恩想把他刪除，因為春恩已辭職近兩年了，與他們都已毫無瓜葛了。當她想徹底刪除時，她留意到他老家是鄭州的，其實，2016年過年時她就留意到他是河南人了。

于是，春恩就充滿驚喜地問：“請問，您是哪位學生的家長？您老家是鄭州的嗎？”

他回：“我不是你學生的家長，但我老家的確是河南鄭州的。”

春恩又問：“那你怎么加的我？”

他又回：“三年前的火車上……有印象嗎？我對你印象很深，因為你是一個很有文學修養的女孩……”

春恩的腦細胞馬上開始快速搜索，三年前？火車？文學？啊！記得！記得！

他們都驚喜萬分！并激動地相認了！！春恩驚嘆：天啊，這個單腿大叔，竟然早就了解她的所有底細了！

春恩不禁感嘆道：“相逢何必曾相識！”敏感的他，似乎聽出了什么。

問春恩：“你呢？幾年不見，過得好嗎？你老公還在部隊嗎？”春恩就如實地把她的近況向他匯報。

他聽完便感嘆：“命運真是不公平！”

“是啊，命運真是不公平！”春恩也發出一樣的感嘆。

他們大概都明白，“不公平”之嘆，都是為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