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理發店,梅麗麗把葡萄酒往桌子上重重一放,發出砰的一聲響,她在凳子上坐下,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眼里的怒意像火樣洶涌。
該死的余望,竟然說自己不如縣城女人好看。
自己喝了那么多葡萄酒,皮膚早和豆腐塊樣彈嫩,因著這樣,也就比縣城女人好看,哪里又不如縣城女人了?
該死的余望,說那希望小學的老師要是答應了他,他就不再和自己廝混了,自己哪里就比那老師差了?
該死的余望,你就不是個人,是個畜生。
越是想著,越是罵著,梅麗麗就越覺得生氣,越是生氣,就越覺著鏡子里的自己難看,就覺著自己的皮膚還是那么黑,也不像豆腐塊樣彈嫩了。
她拿起桌上的葡萄酒,撕開封紙,拔出瓶塞,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子,酒在暗暗的燈下紅得像血,她一口就把紅得像血的酒喝完了。
澀澀甜甜的味道在舌頭上翻滾,她的身體開始有了淡淡的暖意,臉蛋兒也泛起了紅,她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又一口喝了下去。
她的臉蛋兒更紅了,連腦子也開始變得昏昏沉沉,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她覺著自己又好看了,皮膚白里透著紅,像豆腐塊樣彈嫩。
她開心地笑了,站起來,晃晃悠悠朝里屋走去,才走了兩步她又停下來,回頭看著那散著幽深光澤的黑色瓶子,看著看著,她走回來又給自己倒了杯像血樣紅的酒。
余望說我的皮膚不像縣城女人的白,也不像豆腐塊樣彈嫩,那我就再多喝一杯,喝完了,我就真比縣城女人好看了。
她拿起酒杯,手發著顫顫的抖,好不容易才把酒送到唇邊,一口喝了下去。
她覺著整個身子都蕩著一股子暖,像泡在熱水里,她搖晃得更厲害,想看看鏡子里的自己是不是變得更好看,視線卻模模糊糊,根本看不真切。
她把酒杯放到桌上,晃晃悠悠進了里屋,剛剛躺到床上,就沉沉睡了過去......
梅麗麗醒得很晚,直到將近中午的時候,她才給臉上鋪好了粉,給眼睛畫上了黑黑的眼影,打開了店門。
暖暖的日光被門框上掛著的花簾子擋了,照不進來,只能透進白亮亮的光,梅麗麗被這光刺了刺眼睛,還是覺得頭暈,就在凳子上坐下來,又看到了鏡子里的自己。
她又想起昨夜余望說過的話,難道自己這張臉真不如縣城女人好看?
如果自己真比縣城女人好看,那余望為什么又要去找希望小學那實習老師?
那實習老師是個縣城女人,她長得什么模樣?
想著想著,梅麗麗就對湯倪有了好奇,想知道湯倪的皮膚是不是真像豆腐塊樣彈嫩,想知道她是不是真比自己長得好看。
有了好奇,她就想去見湯倪一面了。
到了下午,梅麗麗早早關了店門,沿著村道往村西走去,她要去看湯倪一眼。
高跟鞋踩在村道上,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響,村道坑坑洼洼,好幾次梅麗麗差點崴了腳,半個小時的路,她足足走了大半個小時。
來到村西,教師宿舍的門緊緊關著,上面掛著冷冷的鎖,梅麗麗看了一眼就又朝前走,那是希望小學的方向。
...
放學了,三三兩兩的學生從學校出來,頂著一張張木木的臉,沒有這個年紀應有的歡快和活力,走在村道上像一具具小小的尸體。
他們不喜歡說話,不喜歡笑,甚至也不喜歡玩鬧,他們總讓人覺得不舒服。
把剩余的事處理完,葉柳和湯倪也從學校里走出來,一邊走著,一邊聊著這一天希望村的那件大事。
湯倪說:“大白的腦袋又受傷了,據說臉上原來的傷口位置又破開一道大口子,中午吃飯的時候,它的血還一直往下流呢,流得到處都是?!?/p>
葉柳瞪大眼睛,說:“它是怎么受傷的?現在怎么樣了?”
“聽說是被人砸傷的,村人們在林子里發現了一攤血,還有兩塊染著血的大石頭,冷娟阿姨給大白敷了藥,也包扎了傷口,應該不會有什么事?!?/p>
“大白是村人一起養大的,也不知道是誰,竟然會下這么狠的手?!?/p>
兩人說著走著,湯倪的目光就被吸引了,吸引她的是一個女人,穿著白色毛衣、短裙和絲襪,腳上那雙黑色的高跟鞋正踩著很有節奏的聲響。
那女人是梅麗麗。
湯倪之所以被吸引,倒不是因為梅麗麗長得多好看,而是因為她的打扮和村里其他女人不一樣,特殊得有些突兀。
梅麗麗也認出了湯倪,正用畫著黑黑眼影的眼睛從上到下、肆無忌憚打量著湯倪,湯倪穿著一件淺粉色外套,一件牛仔褲,一雙白色的板鞋,簡單樸素卻有種特殊的魅力流露出來。
距離慢慢近了,梅麗麗的目光這才定在湯倪的臉上。
那是一張精致的臉,不僅有很美的五官,還有和豆腐塊一樣白皙彈嫩的皮膚,梅麗麗從這張臉上挑不出任何的毛病來。
這一刻,梅麗麗知道,自己就算再喝上一百瓶葡萄酒,也不可能有像湯倪那樣的皮膚,更不可能比湯倪長得好看。
在村里的女人面前,她總覺得自己高高在上,可在湯倪面前,她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小丑。
她總算明白為什么余望愿意把一生的積蓄給這個女人了。
她看到湯倪了,也不想看到湯倪了,低下了頭,用厚厚的粉掩蓋著臉上的表情,她腳下踩出的聲響小了,咯噔咯噔,慢慢悠悠,像一匹馬裹上了蹄子。
和湯倪擦肩而過,梅麗麗沒有回頭,加快步伐,沿著村道直直回了理發店,把店門緊緊關上,屋里頓時陷入深深厚厚的昏暗里。
她到鏡子前坐下,借著昏暗的光,仔仔細細打量著自己的臉,越看她就越覺得自己難看,越覺得難看,她就越想和湯倪一樣好看。
她從屋子里拿出葡萄酒,倒了一杯,一口喝下。
又倒了一杯,一口喝下。
還倒了一杯,一口喝下。
昨夜的酒還沒有完全散去,這三杯酒又在她的身體里散開了,她又覺得頭暈了,視線又開始模糊了,模糊中看見鏡子里顯著一張臉。
那張臉美極了,那是自己的臉。
她沉沉睡了過去。
地面散著冰冰的冷,像陣看不見的風,吹進梅麗麗的身子里,她醒了,發昏的腦袋讓她險些栽倒,可她還是坐了起來。
天不知道黑了多久,屋子徹底陷入黑暗里,像一個沒有邊際的世界。
梅麗麗晃了晃腦袋,稍稍精神了一些,這才摸索著打開燈,暗黃的光照亮了屋子,也照亮了她那張憔悴的臉。
看了看掛鐘,這時候已經是夜里九點,她習慣性來到鏡子前。
睡了一覺,酒散了,視線變得清晰,所以她能看清鏡子里那張臉,粉蹭掉了,露出了黑黑的皮膚,上面還長著黑色的斑點。
很難看,難看得她想撕了自己的臉。
自己明明很好看,比縣城女人還要好看,為什么短短一天之間就變丑了?
不,沒有,我沒有變丑,只是那個縣城里來的實習老師長得太好看了,因為她太好看,所以才顯著自己難看。
她為什么長得好看?她憑什么長得好看?
如果不是她長得好看,自己就不會顯著丑,自己就還是比縣城女人更好看,這都怪她,只要她不那么好看就行了。
怎樣讓她不那么好看呢?
梅麗麗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笑了,笑里透著冷冷的恨。
她進了里屋,走出來的時候,手里多了一柄尖尖的刀子。
她離開理發店,沿著村道朝村北走,過了村北,又繼續朝村西走,高跟鞋發出咯噔咯噔的響,像尖尖的刺,刺破了寧靜的夜。
她很順利來到希望小學,往前再走幾分鐘就是教師宿舍,可她停了下來。
村人們的屋子里散出暗暗的光,可四周卻一個人也沒有,她在呼呼的風聲里站了會,接著走進希望小學,來到那間破舊的教室門口,發現門只是用鎖套著,并沒有鎖上。
她打開門,眼前窄窄小小的土屋浸泡在一片黑暗里,只有月光柔柔亮著,透過緊閉的窗戶照進來。
她走進教室,踏上那座小小的土臺,因著她的到來,教室里齊齊整整的課桌發出吱呀吱呀的響,像在發著抖。
站在講臺上,她的目光在教室里繞了一圈,看得仔仔細細慢慢悠悠,像要把每一個角落都印在腦子里,轉呀轉呀,最后轉到了黑板上。
黑板擦得很干凈,上面鋪著一層白白薄薄的粉筆塵,像是畏懼梅麗麗的目光,細細的塵不斷跌落下來,在空中飄飄蕩了一會,接著趕忙融進黑夜里。
梅麗麗的手指在黑板上輕輕劃過,有陣涼涼的觸感從指尖涌入,流進她身體里的每一個角落,她覺得很舒服,又笑了起來。
柔柔的笑聲回蕩在教室里,一直沒有落下,她從講臺上拿起一根粉筆,在黑板面前頓了頓,然后寫下三個大大的字。
黑黑的夜很黑,三個大字很白,白得像夜一樣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