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的日光灑落在沉沉的村子里。
濃濃的白煙飄蕩著,散在每一個角落,夾帶著殘留的熱氣,也透出深深厚厚的悲涼。
大火燒了一夜又一天,總算在黃昏的時候徹底湮滅,它給這片土地留下難以復原的印記,也在村人心里留下相同的傷痕。
很深很深,像用尖尖的刀一劃一劃刻上去的。
在大火的肆虐下,大半片林子化作了焦黑的殘灰,村子里同樣滿目瘡痍,一座座冰冷冷的房舍倒下了,碎石瓦片散了滿地,而沒有倒下的房舍也蓋上了一層厚厚的黑,撲哧撲哧往下掉著灰,像一只只脫著羽毛的大烏鴉。
這場大火除了把希望村變成了一地廢墟,它還收割走了許多條性命,一共有二十六人死在這一夜里,十八個葬身在火海,八個死在了冰冰冷冷的囚河里。
殺人的火滅了,殺人的河卻依舊流淌,嘩啦啦響著,緩緩慢慢,和過往無數年月一樣,把希望村圍得嚴嚴實實。
忙碌了一夜一天的村人總算得到了喘息的時間,他們的臉都很黑,上面掛著深深的疲憊,有些人坐著坐著就睡了過去,遺憾的是,他們的夢里沒有看到各樣的世界,也沒有看到各色的光,看到的依然是滿天滿地悲悲的涼。
余望從林子里走出來,本就黝黑的臉上蒙著一層臟臟的灰,一整日的疲憊深深堆在身體里,讓他走起路來都晃悠著身子,在他跟著村人進入林子救火以后,村東雜草堆死灰復燃,吞噬掉許多間屋子,好在他的小賣部不在其中。
踏上村道,映入眼簾的都是焦黑的火焰痕跡,一些村人在自家房屋的廢墟前扯著嗓子咒罵著,咒罵著天神,咒罵著希望村,咒罵著滿滿一整個世界,這是災難之后的發泄,對殘敗的現實起不了任何作用,卻能讓自己看起來更多一些悲壯可憐的勇氣,余望很慶幸自己不像這些村人一樣無家可歸。
回了小賣部,黑灰鋪滿了整間屋子,空氣里還殘留著焦焦的臭味,有些嗆人,余望沒有收拾的心思,直直走進里屋,在臟兮兮的床上躺了下來。
可閉上眼,眼前就充斥著紅艷艷的光,那是救了一晚上的火所留下來的后遺癥,睡不著,他就想找點吃的,可他的身子剛剛從床上起來,就又定下了。
一瞬間,他黝黑的臉蒼白得像張干凈的紙。
他看見,木床邊上堆滿了雜亂的箱子和袋子,那是他放在床底下,用來壓著存錢的鐵盒子的。
鐵盒子呢?
他醒過神兒,像頭捕獵的狼樣撲了過去,把一個個雜物扔出去,翻找著那個對他而言最重要的鐵盒子,可是鐵盒子不見了,像長了腿一樣跑了。
“城里多好呀,只要你有錢,想要什么樣的女人沒有啊?”
腦海里回蕩過無數遍的話又一次響起來,余望覺著自己的世界陷進了無邊無際的黑暗里,緊接著黑暗崩塌了,他的世界也就崩塌了。
他的身子顫起來,劇烈抖著,兩只眼睛像充著血,鼓著紅著,散出崩潰邊緣的瘋狂。
知道自己床底下藏著鐵盒子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梅麗麗。
他沖出屋子,像瘋子樣奔走在村道上,可來到理發店前,他的身子卻定了下來,因為梅麗麗的理發店已經化成了一片焦黑的廢墟。
余望喊:“梅麗麗哪去了?”
村人說:“梅麗麗?店都燒成這樣她還能活得下來?身子都燒成灰了,早讓抬走了。”
梅麗麗死了?
梅麗麗死了。
余望對梅麗麗沒有感情,他不會對梅麗麗的死有絲絲毫毫的觸動,他的腦子里只有那個長著鐵銹的鐵盒子,從理發店離開,他又跑回了小賣部,站在村道上喊:“昨夜有誰進過我的屋子?”
村人說:“我沒看見有誰進去過,我就看見張烏鴉從你店里出來。”
肯定是梅麗麗把鐵盒子的事告訴張烏鴉了。
余望想起張烏鴉那天異常的表現,一切就變得清晰起來,他又去了張烏鴉家里,沒找到人,就沿著村道跑。
黏黏膩膩的汗水滲出來,泡開了他臉上碎碎的黑灰,那黑灰就化成黑水流了下來,在沉沉的暮色里像血一樣。
當最后一抹日光散在天邊,余望總算在村子西南邊把張烏鴉攔了下來。
張烏鴉的身子裹在寬寬松松的大衣里,臉上和衣服上都干凈得一塵不染,這場大火顯然沒有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跡,見到余望,他那雙細細小小的眼睛里先是閃過了絲絲慌亂,接著就又掛上了輕蔑和玩味。
“喲,這不是余望嘛,救火救完了?”
余望瞪著發紅的雙眼,一把揪住張烏鴉的衣領:“我知道是你,快把我的錢還給我。”
張烏鴉一臉無辜:“什么錢?”
余望說:“你別裝了,我知道是梅麗麗把我存錢的事告訴了你,有村人看到你進我屋子了。”
張烏鴉一把拍掉余望的手,眼里的玩味變成了惱怒:“飯可以隨便吃,話你可不能隨便說,我不知道什么鐵盒子,也不知道什么錢,我昨天夜里可忙著救火呢,再說,當時那么亂,指不定是村人把我認錯了。”
余望說:“我可沒說我存錢用的是鐵盒子,你要是沒拿,你怎么會知道?”
張烏鴉的表情僵硬了片刻,惱羞成怒,說:“我最后再說一遍,我沒有拿你的錢,你別再纏著我了,不然我可對你不客氣,我聽說昨天救火的村人死了八個,他們為了村子都犧牲了,你也去救了火,可你為什么還活著,你這頭茍且偷生的狗。”
余望的憤怒徹底被張烏鴉點燃,他充著血的眼珠子往眼眶外邊蹦著,一拳砸在張烏鴉的臉上,接著像頭狼樣撲上去,拳頭像錘子一樣落下。
張烏鴉猝不及防,被余望按著一頓暴捶,他也怒了,可身子被死死壓著,根本沒有反抗的可能,他不停掙扎著,慌亂間,他的手摸到一塊凹凸不平的東西,他想都沒想,拿起那東西就往余望腦袋上砸去。
砰一聲響。
余望揮動的拳頭停下了,他充著血的眼睛里沒有先前的怒意了,他從張烏鴉身上倒下來,殷紅黏稠的血從腦袋上流下,發出咕嚕咕嚕的響。
張烏鴉反撲上去,對準余望的腦袋就是一頓亂砸,有星星點點的血噴濺到他的臉上,散出一陣溫溫的熱,直到這時他才發現,自己手上拿著的大石塊已經被染成了紅色。
他停下了,他看見余望瞪著的兩只眼睛不再動彈,而是散出灰蒙蒙死沉沉的光,他慌忙把手里的大石頭扔到一邊,瘋了一樣往南岸的碼頭跑了。
有村人看到這一幕,喊:“死人了喲,打死人了喲,天神又收掉一條人命了喲。”
...
老丁頭抽著卷煙走在村道上,濃濃的煙氣和大火殘留的白煙交纏在一起,云云霧霧,他手里的拐棍在村道上敲出陣陣響,沒有以往能震落瓦片的厚重,顯著顫顫的無力。
昨天夜里,他跟著村人從林子里跑到囚河,囚河流淌的河水像刀樣切斷了他和村人的念想,那一刻他覺著自己再也拿不著‘優秀村長’的牌子了,接著他就看見,被擋下來的村人,一個接著一個跳進了囚河,消失在深深幽幽的河水里。
那一刻他也想到了死,可他終歸沒有跳下去,而是拄著拐棍回了村子。
回了村子,他見證了漫天大火熄滅下來,火滅了,他那冰冰冷冷的心就暖起來了,就心滿意足了,覺著是自己從囚河回來才讓這場大火滅下的,好像他不回來,這場火就會不停不息燒下去樣。
此刻映在他那雙渾濁眼睛里的是一片焦黑的荒涼,他臉上深深的溝壑一道接著一道堆著砌著,里面夾著對村人的憐憫。
“這把火怎么就給燒起來了,希望村怎么就讓這把火給燒成這副模樣了。”
一邊走著老丁頭一邊念叨著,走上幾步他就會停下來搖搖頭,像不忍心看到希望村這副殘敗的模樣:“好在我回來以后這火終歸還是滅下來咯,不然這村子呀,還要更慘喲。”
有村人看見老丁頭,就站在焦黑的屋子邊上喊:“丁村長,你是不是希望村的村長喲?”
老丁頭說:“這把火要是沒有燒起來,我寧可不當這個村長,我當這個村長就是想讓你們把日子過得滋美,可這該死的日子呀,都讓這把火給燒沒了喲。”
村人喊:“你是村長你還留在這里做啥?村子里遭了這樣的難,你作為村長你該去趟鄉里縣里,讓鄉里縣里撥些錢下來,我們才能度過這難喲。”
老丁頭的臉僵下來了,他當然也想到了這一點,可他不愿意走這一趟,村子被一把火燒成這副模樣,真去了,鄉里縣里的干部還不把他從頭到腳罵個透?
村人又喊:“你要是讓鄉里縣里把賑災的錢撥下來,村子重建工作做得好了,指不定鄉里縣里的干部就把‘優秀村長’的牌子給你頒下來了哩。”
老丁頭聽著村人的喊,身子定著,手里還在呼呼燒著的卷煙啪一聲掉在地上,沉沉的暮色褪去了,天黑著,那卷煙頭兒就在地上紅艷艷顯著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