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一般的速度趕到醫院,李佳寧早已立在門口等她,見了面少不了又數落幾句,但見她神情倦怠,眼角下方有些烏黑,便不忍再責怪,聲音又恢復了柔和,慢慢的解釋:“是我沒在電話上講清楚,阿姨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太過勞累突發的心肌梗塞,以后恐怕要少操心工作上的事了,你也是,知道醫院里有我在還這么著急忙慌的趕回來。”
沈見鹿卻跟沒聽見一樣,直直的朝前走。
“李師姐好。”李佳寧想叫她慢些走,正巧遇上剛換完藥的實習護士和自己打招呼,只能暫且駐足,微笑回了聲好。一轉眼就瞥見低頭走路的好友快要和迎面而來的人撞在一起。
“小心!”
突然拔高的聲音喚回了沈見鹿的理智,她反應過來,來人已到了眼前。兩個匆匆前行的人撞在一起,無異于火星撞地球,就算是沈見鹿再眼疾手快,也被撞了個后退。
這下完了,沈見鹿想,自己這剛回來還沒來得及見一下母親大人,就要和首都的地面親密接觸了。
電光火石間,大雪浸濕的袖子被人拉住,散漫的動作有些隨意,卻讓她免于陷入丟臉的境地。然后,略有些冷淡的聲音響起:“你沒事吧?”
那個音色,帶著分青澀,又有些低沉的沙啞,合在一起意外的好聽。沈見鹿還在這突發事件里沒回過神,旁邊就又響起李佳寧擔憂的聲音:“鹿,你怎么樣?”
沈見鹿剛想搖頭說沒事,李佳寧已再次開口,卻不是對她:“你是哪家的孩子,醫院里也是你亂跑的地方嗎?”
李佳寧脾氣好,縱使責怪人也聽不出多少怒氣,沈見鹿卻愣住,孩子?
視線緩緩向拉著自己的那雙手移去,骨節分明,修長干凈,因為過于白皙清瘦顯得青筋里流淌著的血液泛著淺紫色。
她抬起頭,就落入一雙黑沉沉的眸子里,大大的,濕漉漉的,卻像隔著云霧山川,冰冷戒備。
小時候她問父親為何要給自己起這個名字?
沈爸爸逗著檐下的小貓,聽到問題回頭看她,聲音溫和,像在念詩一樣:“鹿,鹿好啊。”
好?好在哪里卻又說不清楚,她不依不饒的追問:“爸爸,爸爸,那鹿是什么樣子的?”
“等你見過就知道了。”
見過就知道了。沈見鹿在后來的歲月里,固執的尋找著那在她父親認為很美好的鹿,卻在看到時失望而歸。隱在森林深處的鹿,遠遠的、優雅的、孤冷的,不待靠近便攸的跳開,唯有一雙冷寂的眼,在黑暗深處,沉沉的,好像有萬年化不開的寂寥在其中,她自己已經活得清醒的不像樣子,看見比她還清醒的動物,下意識的,抗拒和排斥,就像是看見了另一個自己。
可那時,被那樣的一雙眼注視著,它的主人身姿挺拔,鼻梁高挺嘴唇殷紅,未長開的臉上不帶一絲感情,比窗外大雪紛飛的冬景還要再冷上幾分,驀地讓她想起了那只在野生動物園里無意間瞥見的鹿,高傲、孤獨、又絕望。
后來沈見鹿一直在想,如果那天她沒有方寸大亂,沒有在李佳寧說完孩子時抬起頭,沒有和他對視,那么他們,會不會稍微好過一點。
心臟處突然抽痛,耳旁也傳來一聲聲溫和的呼喚,似乎有人在叫她“小姐,小姐。”
沈見鹿猛的睜開眼,強光刺入,模糊的視線里,緩緩亮出一個身影,上衣下裙,雙手疊放在腹間,嘴角微揚,亮出標準的笑容:“飛機即將著陸,請您檢查一下安全帶。”
著陸,安全帶,沈見鹿松怔的瞬間,再望向周圍,情景已變,因為飛機要落地而有些焦躁的乘客,來來去去提醒他們系好安全帶的空乘,眼前的一切無不向她傳達出一個信息:這里是2015年,她在捷克飛往BJ的航班上,用不了半小時她就會再次踏上那個曾讓她快樂、痛苦、不堪最后離去的城市,要是沒有出錯這個城市正一片春景,而她,未至就已心生退意。
沒有充滿消毒水的病房,沒有李佳寧溫柔的責備,也沒有,那雙拉住自己的手。她是28歲的沈見鹿,垂垂老矣,沒有了勇氣,沒有了軟肋,沒有了盔甲,再次孤身一人的沈見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