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不高,卻很大,一直延伸到城外,穆瑤像放出牢籠的兔子,帶小跑的三步并兩步竟然一口氣走到了山腰,穿過樹林,整個京城的夜景盡收眼底。
她幻想著自己逃離了塵世,獲得了自由。
她在高處,俯視這個她從未出過的城,出城?現在連出個王府都難于登天,等到她離開了這里,便是去了另一個牢籠,又會被怎樣的愁苦所掩埋,她不敢想,這些事從來由不得她。
只有這一刻,天上的月光更皎潔,山間的清風更舒暢,還有身后的人……
她突然想付出所有,只愿把時間永遠停留。
……
“竹司樂過得自由嗎?”背對著他,問道。
竹風在她身后三步之外,靜靜佇立,聞言,答道:“在宮里,怎談得上自由二字。”
“那你喜歡待在宮里,還是在王府?”穆瑤轉身,展露笑臉,別看她問得很隨意,問題的答案卻有一定份量。
竹風垂目看著腳下,仿佛在思考,而后又再迎向穆瑤的目光,嘴角噙著柔和的笑意,“就自由而言,當然在王府好,要不然,在下現在也不會身處北山中與郡主有這番對話。”
穆瑤若有所思,又背過身去俯視著整個京城,“可是在王府里,我卻給不了你如宮中那般的名利地位,還要害你受我大哥欺負,我人微言輕護不好你,你……怪我嗎?而且當初也沒有事先征求你的同意,就去求了皇后……”
竹風聽出她言語中帶著愧意,看著她單薄的背影和垂下的腦袋,心中有憐惜,有動容,細回味她的話又覺好笑,“郡主多慮了,在下未怪過郡主,若現在讓我選擇,定會……”接下去的話突然卡在嗓子眼。
“定會怎樣?!”穆瑤轉身看著他,希望是她期望的那一句“定會選擇來王府”。
可是竹風愣在那里,神色復雜地稍稍移開視線,看樣子,并沒有把話說完整的打算。
穆瑤以為他有話不敢說出口,其實哪怕他的答案不能討她歡心,但只要是真心話,她也想親耳聽一回。
就在她準備不依不饒地追問,結果嘴一張開徒然變為一聲驚嚇:“啊!”
她瑟縮地抬起手臂,顫抖著指向竹風的斜后方,“那……那有東西!”
樹林中躥出一只周身毛絨的龐然大物,兩眼在黑暗中放著幽光,穆瑤嚇得全身發軟,所有的好興致頓時煙消云散。
竹風掃了一眼穆瑤所指,二話不說,一把拉住她便急忙往回走,而幾乎同時,那只眼放幽光的龐然大物迅敏地跳到他們的回路上阻斷他們的前行,并低聲嘶鳴著充滿威懾地朝獵物緩緩逼近。
前為山崖,后無退路。穆瑤千金之軀哪遭遇過這等險境,此刻已經是渾身發抖,冷汗淋漓,心想,這次要同他一起死在荒山野嶺了,最近碰了什么霉頭,怎么每次溜出來都會害到一個人。
竹風擋在她身前,拉著她的手溫暖而有力,沒有傳遞出一絲的怯懦,“郡主別怕,這些畜牲膽子小,不傷人,請往后靠,我有辦法將它驅趕。”他松開那只緊握的手。
穆瑤摁著狂跳的胸口,看見竹風取出腰間短簫獨自走近隨時可能撲來撕咬他們的野獸……
簫聲響起但是不成曲調,而攔路的野獸竟在這古怪的調子中瑟縮倒退,簫聲乍然一個拔高的音,野獸仿佛收到驚嚇,渾身一顫,居然調轉腦袋撒腿逃竄,片刻間已無影無蹤。竹風放下短簫,長呼一口氣,周遭較先前更為寂靜。
身后忽然一陣碎石滾動,他急忙回首,見原本躲在一旁的穆瑤忽然倒下,身體消失在視線中。
“郡主!”竹風沒有猶豫,伸出雙臂跳過去抱住了從石坡上滾落的身軀。
一陣大動靜之后,最終兩人停在坡下一堆未來得及化盡的積雪上。
四目相對,她雙眼凝滯,似乎嚇得不輕,竹風松開護著她的手臂,慌忙起身,“郡主恕罪,在下無意冒犯。”
她仍躺著,沒有表情,沒有言語,像失了魂一般。
“郡主,傷著了嗎?現在安全了,我帶你回去吧。”語氣溫柔,竹風內心十分擔憂,滾落的過程,他將她保護的很好,不應該起不來身。
伸手欲將她扶起,她眉梢輕輕顫動一下,像是有意回避,然后自己緩緩地坐了起來。
竹風抬起的手臂復垂落,片刻間,二人無言。
想她定是受驚過度,竹風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安慰,遇險之前兩人輕松的聊天氣氛似乎蕩然無存了。
竹風肅穆起來,就像在皇宮里面對著高高在上的皇親國戚、達官貴人,視線對著自己的屈起的膝頭,畢恭畢敬,“都是在下的錯,實在不該帶郡主來此,讓郡主受傷,在下……”
毫無防備地,帶著香氣的秀發貼住了他的脖頸,胸前一熱,她已撲在他懷里。
竹風請罪的話生生被她這般舉動打斷,而且他能感覺到,懷里的女子在顫抖。
“郡主……”竹風抬起雙臂,不敢再觸碰她的身體,任由她將臉緊貼胸口,將雙手緊樓腰間。
……
竹風一言不發,一動不動,頭頂的月亮在粗壯的樹干后隱沒,穿行,又再次顯現。貼在他胸前的人已不再顫抖,摟在腰間的手松弛了些,仿佛在安睡。
她沒有睡,她在享受著從未有過的溫暖,內心的踏實與安穩讓她無限眷戀,她希望被誤以為是睡著了,而不要把她喚醒。
可是她很快便意識到這是自欺欺人,她不可以再這樣繼續下去。
離開了他的胸懷,還不敢正視他的眼眸,半晌,才理出情緒,用平素的語氣同他說:“我方才失態了……”
竹風跪坐在她身邊,兩鬢的發絲因滾落的緣故造成些許散亂,風吹來,拂著臉,癢癢的。
“是在下疏忽了郡主的周全。”
穆瑤扭頭由下往上打量他,一驚,“你的竹簫呢?!”
竹風瞅一眼空蕩蕩的腰間,神色自然淡定,“可能是剛才在慌亂中不慎掉落山巖了。”
“是我不好,讓你的隨身之物也……”好音律的人都知道,樂器用久了,會習慣,會產生感情的,就如同自己的好友好伴侶,何況是他天下第一樂師竹風的簫。穆瑤很是自責。
“身外之物而已,郡主不必掛懷。”聽著像是客套話,實則是他的真心話,他確實不在意遺失竹簫的事。
穆瑤將目光投在他臉上,落在他深邃的雙眸里。被她這樣看著,竹風無措,將視線移開,聚焦在灑滿月華的地面。
“說說你的事。”
他的心一顫。
“聽聞你還沒有家室,今后有何打算?”
遺失隨身的短簫他能跟沒事一樣鎮定自若,可聽見對方如此一問,他臉上反而閃過瞬間的慌亂。
詫異地看著穆瑤那雙剪水秋瞳,平靜回答:“我打算辭去御樂坊的職務,回家鄉。”
當今最受追捧的宮廷樂師打算辭職回鄉?!這不是一件小事,卻被她無意打探出來了。
穆瑤震驚萬分,“打算什么時候?!”
竹風眼中閃過一陣迷惘,微垂雙目,“待郡主……出閣后。”
她出閣,他離宮,沒想到他們人生的轉折大事將會發生在同一時期,在兩條永不相碰的南轅北轍。
她低下頭輕嘆一聲,臉上堆出一個苦笑,“是我耽誤你了,若不是我求皇后將你借到府里來,或許現在你已經在家鄉了吧,回去娶妻生子嗎?”
她問這些作什么?
穆瑤尷尬一笑,轉口又問:“你家鄉在哪?”
竹風沒有看著問話人的眼眸,好像有點走神地回答:“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