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溏本就是一座多雨的城,尤其到了入梅天時,那一陣接著一陣的微雨就更是沒有了盡頭。
錦緞的被面添了些許涼意,魏菱歌打了個顫,睡眼惺忪間透過床架上的月光紗看見墻上老舊的西洋鐘已經(jīng)走到了三點一刻。心上一驚,再不起身可要錯過四點鐘的演出了,猛然坐直了身子,卻想起來今天本就沒有她的排班,不由得自嘲一笑。棗紅色的絨布窗簾緊閉著,可窗子卻忘了關(guān)緊,濕濡濡的風(fēng)從縫隙里鬼鬼祟祟的直鉆進來,更惹得人添了幾分懶意。
正想著重新鉆回被窩里,樓下客廳里的電話突然玲玲朗朗響了起來,那聲音并不清澈,仿佛壓著一口煙嗓的老婦人在拼了命發(fā)出些凄厲的叫喊,聽著使人渾身不自在。
那時候家里破產(chǎn),世代簪纓的大家族如萬丈高樓轟然倒塌,從此一蹶不振,父親魏云忠把能變賣的家當(dāng)都賣盡了,只留了周媽和那臺電話,菱歌記得他當(dāng)時咬著半截雪茄,躺在宴會廳的小沙發(fā)上慢悠悠的說道,“大戶人家哪能沒有女傭和電話?”
鈴聲戛然而止,菱歌倒忽然清醒了過來,隨即聽見周媽尖著嗓子喊道,“太太,張?zhí)胰币唬瑔柲讲环奖氵^去呢。”隔著魏公館年久干裂的木地板,菱歌聽見父親一聲不假思索的應(yīng)答,“張?zhí)缃袷菃碳业拇蠹t人,自然是要去的。”她母親也附和了幾聲,又說道,“周媽,你去跟菱歌要點錢來……”
下午的三點半,濕涼的四月天,菱歌在昏暗的房間里換上了一套艾綠色的旗袍,襟子上繡著的那枝白色茉莉仿佛開在水面上似的。抑或說開在梅雨里。
“大小姐。”拉開門,周媽正好站在了房門口,臉上是略顯卑微的笑意,菱歌微微頜首,將一小疊鈔票遞給她,提著琴盒下了樓。
鞋跟踏在樓梯上的聲響被菱歌盡量的壓低了,像是為了避免一場不必要的虛情假意。
路上的人都收起了傘,雨終究是停了。黃梅雨后一人行,緩緩落在身后的魏公館被一片烏云籠罩著,更顯出了那棟昔日豪宅如今的落寞與破敗,雕花大鐵門后頭的花園里,連往常開得格外艷麗的幾株扶桑花也仿佛就要凋敗了。
所幸這會子電車上人并不多,倒也難得清靜,菱歌挑了個靠窗的位子,窗開著,帶著水汽的風(fēng)拂過臉頰,肩上的發(fā)被揚了起來,有些亂了,可菱歌懶得管,只把琴盒抱緊了。
那年不過五六歲的光景,爺爺找了琴師到家里來授課,將一把螺鈿黑檀木的琵琶交到她手里,說是前朝一個妃子的心愛之物,讓她拿著練手。從前這樣價值不菲的物件家里多的是,如今只剩了這一件,是菱歌最珍貴的寶貝,當(dāng)年若不是看它能幫家里帶來收益,怕也早被魏云忠變賣去了。
窗玻璃氤氳著一層水汽,菱歌拿手指在上頭胡亂畫著,分明是十分稚氣的事情,可她此刻卻饒有興致,一點點亂涂著,仿佛要將心中所有繁瑣事情都涂畫出來,直到將那片玻璃畫成了一只花臉貓。
原是為了消磨時間才上的車,也不去管電車究竟走了幾個站,車子在興平路停站時,遠(yuǎn)遠(yuǎn)的看見大路口設(shè)了路卡,一眾衛(wèi)兵荷槍把守,菱歌想,大抵又是什么重要的人物要出行了。
這些年好好的天下被各路軍閥勢力分割得四分五裂,南溏貴為三朝古都,自古就是富庶太平之地,市列珠璣,戶盈羅綺。可亂世流年終究也躲不過硝煙四起。直到數(shù)年前衛(wèi)國軍在天暮山一戰(zhàn)中大勝,占領(lǐng)了江南十一省,又在南溏成立了衛(wèi)南政府,統(tǒng)領(lǐng)一方,總歸是讓老百姓過上了幾天太平日子。
可亂世與否于菱歌而言,不過都是一樣的,父母仍舊做著光復(fù)家業(yè)的白日美夢,她仍舊日復(fù)一日的登臺賣藝,為父母攀附權(quán)貴的漫漫長路添置些盤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