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然一聲悶雷,驚起了窗欞上幾只歇腳的飛鳥。
下了一整天的雨,天色非但沒有半分明亮,反倒隨著暮色四合愈發黑沉了下來。晚飯時分,劇院旁邊的這家小館子嘈雜聲四起,檐下的滴水連綿不絕,似是無邊的愁。
杜曉莉從劇院里趕來,一身洋紅色的旗袍襯得她才卸了妝的臉格外的白凈,發髻微微松開,她用一枚蝴蝶發夾挽起了碎發,倒也俏皮可愛。她在二樓的角落里找到菱歌,朝她揮了揮手。
她在劇院里做的是領舞,身段自是婀娜,加之那身旗袍的色彩太過惹眼,一路經過的幾桌男客人都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杜曉莉并不在意,徑直走到菱歌對面坐下,喝了一口菱歌滿上的茶,問道,“你今日并無演出,怎么不在家好好休息?”菱歌微微一笑,只說,“在家悶得慌。”杜曉莉見她神色間略有愁緒,知道她定是又受了委屈,也便不再多問。
富貴人家的小姐,落魄起來怕是比尋常人家的粗使丫頭還不如。
猶記得那年劇院招演員,杜曉莉在后臺怯生生的跳完了一支《雁南歸》,未及聽到管事的贊許或批評,便見人群中款款走來一個碧玉年華的女孩子,素衣綠裙,妍姿靈秀,手上抱著一把巧奪天工的琵琶。四下里人們紛紛議論道,“這不是魏家的大小姐嗎?怎么跑這種地方來了?”那女孩子也不說話,只走到管事的面前的木凳上坐下,一曲《塞上曲》似清泉般潺潺從十指間流淌而出。那時懵懂,聽不出那琴弦外的凄清與孤寂,可那女孩子清澈的雙眸中閃爍著的堅韌與傲世,杜曉莉卻一直忘不了。
“菜可點好了?”杜曉莉轉而問道,菱歌將菜單推到她跟前,撒嬌似的說道,“我今日身上的錢都用光了,得求杜老板賞碗飯吃,哪里敢私自點菜。”杜曉莉白了她一眼道,“方才讓劇院聽差的全叔給我傳話,定是又給他賞錢了吧?不過是傳一句話的工夫,何苦費那幾個錢?”
“全叔養著五個孩子,都那樣小,我不過把剩的幾文錢給了他,有什么所謂。可恨的是今日時運不佳,來的車上遇見了一個無賴,身上總共帶了一點兒散錢,都給擄走了。”
杜曉莉聽到“無賴”二字,禁不住皺起了眉頭,細細的問起了緣由,菱歌從頭說了一遍,杜曉莉聽完忍不住嗤然一笑,“當真是個無賴,還說什么忘了帶錢包,說不定是占了便宜跑了賬,才叫那幾個柳巷煙花追出來的。”說著又叮囑道,“你以后出門要小心著點。”
菱歌點點頭,二人談了些瑣碎事情,杜曉莉又將今日演出時候劇場的熱鬧場面渲染了一番,她的舞姿格外窈窕,每每演出總有不少看客往臺上丟賞錢,今日又得了不少,心情格外歡喜,一邊點菜一邊低聲哼著小調。她家世并不好,長姐遠嫁他鄉,父親是碼頭苦工,母親在大戶人家當廚娘,因著她自己刻苦,又有天賦,跟著母親當差的富家小姐學跳舞,才有了后來這份謀生的差事,按她自己的話說,從小到大都不知道什么叫錦衣玉食,可這樣的小門小戶卻有著菱歌所期盼不來的自在與安定,因而此刻菱歌看著她,心中倒有著說不出的羨慕之情。
“雜耍的李茂這個月十九接了一個私活,是官家六十五歲大壽辦的堂會,主人家是個戲迷,請了名角云夢笙和曲文山唱南曲,因為壽宴時間長,還需要一些助興的節目,我想攢多些錢日后好做安排,所以答應了要去,你怎么打算?”杜曉莉舀了一勺子文思豆腐,低聲說道,“報酬可不少。”
前幾日剛剛發的薪水今日已經一并交給了周媽,這會子估摸已經被母親獻給了牌桌上的張太太了,余下的時日用錢的地方自然多,因而菱歌幾乎不假思索便答應了下來,杜曉莉自然高興,又點了幾碟小點,這一頓飯邊吃邊聊,直吃到了晚上八點鐘的光景才各自散了。
那一夜菱歌睡得格外不踏實,恍惚間總夢見那年爺爺七十大壽在府上辦的堂會,府前駟馬高車,府中人聲鼎沸,后花園搭著雕梁畫柱的戲臺子,靡靡的南音唱著她聽不懂的故事,鑼鼓聲嘈嘈切切,她隱約只記得一句,“眼見他起朱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