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著實極累,連著這半年來積攢的爾虞我詐,步步為營都化作濃稠的倦意將他重重包裹,仿佛濕軟的泥吞住了腳踝。大約半個小時的車程里他睡得極熟,雜亂的夢境紛來沓至,遠遠近近的炮火聲轟轟隆隆,前方的大地仿佛坍塌了一角,滿天的黃沙肆意飛舞,天色是極暗的灰黑色,黑壓壓的天幕像是被炸開了一個巨大的口子,濃厚的烏云從那個大口子里一涌而出朝他一波波襲來。他一身戎裝的站在累尸成山的戰場上,硝煙迷蒙了他的眼。隱約看見一個女孩子站在他前頭,穿著一件月白色的長裙,裙擺上不知道染上了誰的鮮血,冷著臉站在烽火繚繞的天地之中,竟然是她。他伸手撥開那霧氣,朝她直跑過去,忽然一聲巨響,腳下的土地轟然傾塌,無數的狂沙碎石紛紛落在身上,將他們掩埋在一起,仿佛就是這樣,在天地傾塌之時,他與她,合葬在了漫天沙石飛舞的原野上。
一個激靈,他從后座上驚醒彈坐起來,才知道已經到了官邸,因著他熟睡,眾人都不敢驚動,衛戍崗哨繞著車子守在近旁。見他醒了,林文津忙幫他打開車門。經過方才那個夢,他的睡意倒消散了,吩咐林文津將今日各軍營發來的電報呈上,又吩咐聽差的準備咖啡和點心,徑直便往辦公室走去。
已是凌晨十二點鐘的光景,林文津親自走去電報房,一位等在門口許久的小士兵好不容易見他出來,忙趕上去叫住了他,說道,“嫂子在門口等了您一天了,飯都沒有吃,您趕緊撥空去瞧瞧吧。”一句話說得林文津一頭霧水,不由問道,“誰家嫂子?”那士兵見他這樣糊涂的模樣,禁不住笑道,“自然是林副官的未來夫人,我們的準嫂子。”這一來林文津更是云里霧里,待到接過那士兵遞上的名字,方才知道原是她,可她為何會來找他,又如何被這樣誤會,他自然不得而知,只是聽說她已經等了一日,料想必定有什么要緊的事情,于是讓當值的劉之耀去取電報,自己徑直跟了那小兵去。
菱歌在門衛處早已等得絕望,他與她不過一面之緣,連相識都算不上,只是那日送她回去的車上為了打破那尷尬,兩人聊了幾句閑天,他夸她琴聲猶如天籟,又談起他小時候曾去學過二胡,頭一堂課便被自己拉的琴聲嚇壞了,打死再不肯去,下車時他知她有意提防并不勉強送到府上,只在身后開著車燈替她照著路,如此種種,倒叫她多了三分信任。
可終究是陌生人,他憑什么要幫她?所不定早回來了,只是懶得搭理。應該不會,她摸了摸脖子上戴著那枚段連祺送的墜子,心想,他總還是要給三分面子的吧。也著實沒有別的法子,只能在此傻等。眼見著心里原本鼓脹的希望已經癟得只剩一絲了,忽聞一陣皮鞋聲由遠及近,聽得出腳步匆忙。她忙起身走到門口,果真就見林文津朝她走來,一時之間那感激之情溢于言表,竟眼眶泛紅了起來,林文津見狀,忙支開了身后的小兵,和她一同立在門房旁邊的松針樹下說話。
菱歌自覺冒昧,先表了歉意,那林文津細細聽說了她所求之事,倒也敬佩她對朋友的深情厚誼。原本就是件不起眼的小事,他去辦自然不是什么難處,可一轉眼看見她脖子上戴著的墜子,又想起那日二少回來時的心緒不寧,本來應允的話已在嘴邊,卻打了個轉說道,“此事涉及治安問題,須得請示二少,今日他尚未休息,魏小姐可以跟我一同去見他,只要他一點頭,當即就可放人。”本來應該是喜出望外的事情,菱歌卻忽然躊躇了起來。那日對他的冷言冷語猶在耳畔,如今有事求他,不知他會否故意刁難。可事到如今也只能不撞南墻不回頭了,因而向林文津道了聲謝,便跟著他走向那幢青磚小樓。
這一頭段連祺見是當值的劉之耀呈上的電報,自然打聽林文津的去處,一聽說他的女朋友上門找他,不禁饒有興致,喝了一口咖啡笑道,“這小子還有工夫交女朋友,讓他帶著過來給我瞧瞧是什么樣的一位姑娘。”正說著,林文津已經敲門進來,段連祺正要調侃,未及開口卻瞧見他身后跟著一位明眸皓齒的女子,定睛一看竟然是她,不知怎的心口忽然一悶,手上金絲勾邊的白瓷咖啡杯砰然落地,摔成了無數碎片,烏黑的咖啡在地面濺出好大一片水漬,在場眾人猛然一驚,屋子里登時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