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府的接風晚宴早早便已設下,預備的是西菜,請的是奉陽最有名的德倫西餐廳的主廚親自過來烹制菜肴,連帶著也將一幫西崽叫過來做服務生,江府偌大的餐廳里擺開了兩張數米長的西式長桌,黑底描金的英式陶瓷大瓶里插著大簇大簇的紅玫瑰,江靜姝最喜歡這樣的熱鬧顏色,因而連桌旗餐巾搭配的也是紅底平金的樣式。軍政兩界各路精英早早便各備下厚禮到江家赴宴,等待著江彥清這位唯一的繼承人。
銀色餐具映著水晶燈光熠熠灼人,留聲機里的那幾首英文老歌已經來回播放了不知多少遍,牛排上的醬汁也早已冷卻凝固成黑乎乎的一團了,可江靜姝還沒有回來。
客廳里的落地大鐘敲了八下,江彥清的怒吼聲夾雜在那鐘聲里充斥著整個書房。司機和幾名衛戍立在一旁垂頭不語,江彥清一腳揣在書桌的腳上,木材與地板發出一聲尖利的摩擦聲,他怒道,“都是些沒用的東西,這么多人一起去接還能眼睜睜看著小姐上了別人的車子!居然找了一個下午都沒能找著!我養著你們這幫廢物有什么用!”說話間隨手抓起書桌上的一個煙灰缸胡亂的砸了過去,只聽見一聲悶哼,當中一個衛戍的額頭上登時冒出了血花。
江太太在一旁亦是亂了主意,只揪著手里的帕子只不知該如何是好,樓下的賓客嘈雜聲隱隱約約,更是給江彥清添了幾分心煩,正欲再發作,只聽得敲門聲響起,他怫然說了聲,“進來?!彪S即便見郭世庭推門而入,微微掃視一番房中的景象,頜首恭敬道,“小姐找到了?!?/p>
話音才落,只見江靜姝腳步輕俏的走進書房,江氏夫婦自然是喜不自勝,都忙迎了上來,卻見江靜姝徑直繞過父親,只往江太太身邊去,嬌寵的喊了聲,“媽媽?!蹦概畠蓚€久別重逢,自然是抱在一處親昵著,江太太問她路途是否勞累,說她瘦了許多,又拉著她左瞧右瞧了一番,怎樣也看不夠似的。江彥清臉上也終于浮起笑意,揮手讓房中人等都退了下去,帶笑嗔道,“你這丫頭也太不像話了,一回國連家門都不進就先出去瘋了,快去換套衣服下樓入席吧,一廳子的人等了你一晚上?!彼f著朝江靜姝慈愛的一笑,卻發現她充耳不聞似的,連眼角也不看他一下,江太太也看出了端倪,忙在旁邊提點道,“你爸爸跟你說話呢。”江靜姝卻只是冷哼一聲道,“我不愿意跟他說話,像他這樣趁人之危落井下石的人,根本不配當我的父親?!苯勓孕纳洗篌@,忙扯住女兒的手嗔怪道,“不許胡說?!毖哉Z間抬眼望向了丈夫,只見他一張臉仿佛沸水中的蝦子,瞬間漲紅了起來,脖間額上的青筋根根突起,一只手指著江靜姝只瑟瑟發抖,眼中的怒意已無以用言辭形容,喉嚨里仿佛梗著什么東西,啞著聲音說道,“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江太太將女兒往身后拉去,口中喚著丈夫的名字,可江靜姝卻對他父親的橫眉怒目渾然不怕,反而走到他近前仰著頭說道,“難道我有說錯嗎?你以為我在國外什么都不知道嗎?爸爸,我真的很失望,你在我心目中從來都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可是你這一次為什么要把連祺害得這么慘?”
“連祺,連祺,你眼中就只有那個驢肝狗肺的小子,為了他竟然離經叛道到這種地步,你知不知道他在南溏早已經……”江彥清一句話沒有說完,卻見江太太一臉的焦急惶恐,連連對著他搖頭,他只得如鯁在喉般止住了話語,卻聽江靜姝若無其事的輕笑一聲,坦然道,“你想說他在南溏有一位魏小姐是嗎?”江氏夫婦面面相覷,沒想到她竟然都知道了,一時間僵著臉立在原地,竟想不出如何應對。恰好這時郭世庭敲門進來,請示是否開席,江彥清一看已經快九點鐘的光景了,如若晚宴再不開席怕是要鬧出更多笑話,便吩咐郭世庭安排各位入座,轉而對江太太說道,“你陪她早些休息吧,晚宴就不要參加了?!弊叩介T口時卻停住了腳步,頭也不回的低聲道,“靜姝,我只勸你一句,段連祺是有狼虎之心的人,他對你好只是貪戀我如今的權勢,你自己好好思量吧。”
江彥清摔門而出,不消片刻便聽見樓下傳來觥籌交錯之聲,江靜姝陪著母親一同回到自己房中,才落座便見江太太暗自拿手絹擦拭著眼角的淚花,連連嘆息。她心中一陣愧疚,低低的喊了一聲,“媽媽?!苯氖謽O懊悔似的說道,“那時為著你剛到英國無人照拂,咱們跟段家又是通家之好,想著你和連祺聯姻可以穩固兩方家業,因而才撮合你們訂了婚,如今想來這真是一樁孽緣?!苯o姝見母親為著自己這樣擔憂,忙替她沏了一杯熱茶,又吩咐廚房準備了一些小食,一邊勸慰母親寬懷,一邊陪她一起用了些點心。
江太太心中十分忐忑,卻見女兒一臉的淡定自若,終究是忍不住問道,“你一向是個有主意的孩子,可是有了什么打算?”江靜姝端著一碟子牛乳蛋糕慢悠悠的吃著,抬眼看了看母親,只問道,“如今父親身邊信得過的人可是那位郭先生?”江太太點頭道,“原本是孫進良頗得你父親青睞,可他終究是段家的女婿,你父親心中總還是提防著,如今有了這位郭先生,他十分得力,幫了你父親不少的忙。”江靜姝沉吟片刻,說道,“今日他能在那樣偏僻的地方找到我,當真是有幾分工夫?!闭f著便伏在江太太耳邊說了幾句話,并囑咐道,“媽將這幾句話托郭世庭傳去給連祺,只說是父親的意思就行了,但不能叫父親知道了,免得生出些不必要的麻煩。”江太太木然點頭答應著,思索了片刻才醍醐灌頂般說道,“你是要試一試連祺?”江靜姝眉眼間蕩起一抹自信的神色,說道,“他對我是否真心,只看他如何應對便可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