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太過喧囂，白晴冉走了出來，她坐在路邊喝了三杯酒，淚，無聲無息地落在臉龐，流了一臉。

“別哭啊，你告訴我誰欺負你，我揍他。”韓墨趕到時就看見這樣的白晴冉，心被刺痛了。

她張了張嘴，一絲輕音在空中飄散，嘴又閉緊了。兩雙眼睛就這樣對視著，她笑得足夠狂妄也足夠絕望，笑完后單薄的嘴唇抿了抿，略帶沙啞的聲音說了句：“我自己犯傻。”在韓墨愕然的眼神中干完了最后那瓶酒，搖搖晃晃一直走卻沒有回頭。

“等我一下。”韓墨一把拿起白晴冉丟在一旁的鞋子，追了上去。

“韓墨，我是不是特別無趣啊？”

“誰說的？老子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我也知道，理智很乏味。如果付得起其中慘痛的代價，當然可以始終任性永遠妄為，做明知道錯的事，愛明知道錯的人，要么完全承擔，要么完全放下。”

“許是情感壓抑太久也會累，”她說，“今天是我第一次沒有用理智去控制自己的情感，結(jié)果卻發(fā)現(xiàn)她的心那么痛。”

“到底怎么了？”

“我被劈腿了。”

“有我在，想揍渣男我就幫你揍，天塌了我頂著。”要不是顧及她，他那個性子早就抄家伙上了。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她，走在她身后，一只手抬起，又放下，想要拍拍她的肩膀，最終猶豫了，等到再次抬起時，人已經(jīng)走遠了。

很奇怪，白晴冉為什么會和韓墨成為朋友。一直以來，她都很理智，甚至太過理性而有些寡淡。然而，她的內(nèi)心更愿意貼近這樣子率性不羈的人。因為，她和韓墨在一起很輕松，完全不需要多想些什么，想笑就笑，想大聲哭絕不用忍著，想罵的時候有人比她還罵得兇。她不必壓制自己，察言觀色也不需要，活得肆意而簡單。她不必在他面前逞強，不必說謊，他懂她，自然知道她原本的模樣。她有時會想，他就像石頭縫里蹦出來一樣，但是，她也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和過去。他不說，她也不會問。他們倆彼此不過問過去，卻由心地靠近，仿佛是兩個受傷的人，抱團取暖，舔舐傷口。

“所謂朋友，想起時能心生溫暖，遇難時能全心信任，寂寞了就找他喝酒。”

她不問他從何處來，她不問他要到哪里，她不問他的前塵往事，她不問他的明日前途，只要對胃口，只要她認它這個朋友，就“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

韓墨跟在她后面，他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過往的點滴。

往日里，他一罵她，她就嬉皮笑臉地瞇著眼說：“不是有你罩著我么？”他沉著臉壓低聲音說：“你別跟我撒嬌，連A都不到的人是沒資格撒嬌的，你再這么磨嘰下去，哪兒來的給我滾回哪兒去。”

她咬牙切齒地大聲發(fā)誓：“韓墨，我這是——隨爹！你別對我失望，我一定努力發(fā)育。”

有一回，她像個小孩兒一樣躲在他背后露出半個腦袋，伸出一根指頭指著別人說：“就是他，他欺負我。”他一邊黑著臉罵人一邊心里覺得好笑。

每次去擼串，她也不客氣，扎啤咕嘟咕嘟地往下灌，烤大腰子一吃就是三個起，吃得他直犯怵。有一回他實在忍不住了，語重心長地跟她說：“妞兒，大腰子這個東西吧，你吃再多也木有用啊，有勁兒你使不上哇……”她愣了一下，臉刷地紅了。

他有一次破天荒地帶她去吃自助餐，吃完后痛心疾首地對白晴冉說：“白晴冉，跟你吃自助餐太虧了，早知道給你買幾顆番茄算了，誰特么吃自助餐只吃水果和蔬菜？”白晴冉嘿嘿一笑。

唉，哪個男人年輕時沒莽撞過？他掄起棍子就上，一對五，原本他的身手占上風，誰知道其中一個人從腰間拉出一把刀，砍到了他的手的虎口。

白晴冉?jīng)_到醫(yī)院，看見他滿身是血，忽然用手背捂住眼，嘴癟了一下，猛地抽了一口氣，哇的一聲就哭出來了，眼淚嘩嘩地從指頭縫里往外淌。他驚著了，說：“我去，白晴冉你哭什么？”她齉著鼻子說：“你別死。”他又好氣又好笑，逗她說：我不會死，最多廢了。

白晴冉哭得直咳嗽，一邊咳嗽一邊吼：“韓墨，你不要命啦！”他哄她，伸手去敲她頭。越敲她哭得越厲害，還氣得跺腳，搞得和生離死別似的。

一旁的醫(yī)生都看不下去小姑娘哭得這么傷心了，瞪了一眼韓墨，示意他不準再亂說話，然后一臉慈祥地說：“小姑娘別哭了，快去辦住院手續(xù)吧。”白晴冉立刻捂著臉沖出了門外。

晚上，她抱著一床棉被，穿著睡衣、趿著拖鞋沖到醫(yī)院。韓墨訕訕地問：“恩公，醫(yī)院又不是沒被子，你抱床棉被來干嗎？”她懶得搭理他，一眼接一眼地白她到了住院部的骨科病房后，她把他摁在床上，強硬無比地下命令：“你！給我好好睡覺休息！”醫(yī)院的被子本來就不薄，她卻非要把那床大棉被硬加在上面，然后各種掖被角。韓墨自知理虧，被裹成了個大蠶蛹，熱出一身白毛汗來也不敢亂動。她累壞了，白天又哭了好久，她在睡夢中小聲嘟囔：“韓墨，別死……”

韓墨坐起來，偷偷叼一根煙，靜靜地看著她。

韓墨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難得當回大爺，人家住院都住瘦，他是噌噌地長肉，臉迅速圓了。整個病房的人都喜歡白晴冉，韓墨騙他們說這是他親妹妹，有個小腿骨折的小老太太硬要認她當兒媳婦，很認真地跟他數(shù)道他們家有多少處房子、多少個鋪面。

白晴冉和那幫小護士關(guān)系很好，人家愛屋及烏，而且他長得帥，所以時常來噓寒問暖，搞得他怎么也不好意思開口要電話號碼。

他的回憶一下子被白晴冉突然絆倒在地所打斷，他沖上前，把她的鞋子放在一邊，蹲下來檢查她有沒有摔疼。

“還可以起來嗎？”

“可以。”

“傻妞，永遠記得，被命運打趴下的時候，還是要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說，來，三局兩勝。”

白晴冉看著韓墨，“真的可以么？”

“廢話，我什么時候騙過你了。”

“把鞋穿上！”

“哦。”

“我送你回家。”

“好！”白晴冉從上了大學以后，就在外面租房子住，離學校近，也不用回到那個不屬于她的家去。

她睡不著，喝了酒以后反而更加清醒，她坐在地板上，雙手抱膝，下巴擱在自己的膝蓋上發(fā)著呆。

如果愛可以放下，哪來那么多掙扎。

她打開抽屜，將一冊陳舊的相冊拿出來，一張紙掉了出來。

她打開黃色的紙張，上面寫著：“孩子，你要活得矜持一點，不要為了一絲陽光而燦爛。別愛得太深也別愛得太滿，可以為愛執(zhí)著，但不要為愛而活。媽媽累了，這對我來說或許是一種解脫，我唯一割舍不下的就是你，我的孩子。媽媽不能陪你長大了，你要好好地活在這個世界上，我會遠遠地守護著你，孩子，別怕。””

原來，媽媽早已看透。活著，在我們中國的語言里充滿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來自于喊叫，也不是來自于進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賦予的責任，去忍受現(xiàn)實給予的幸福和苦難，無聊和平庸。

只是在生命的最后，媽媽耗盡自己畢生都在極力維護的自尊，想要為她找到一個屋檐，不用忍饑挨餓的房子。那里，不是她的家。她的媽媽，殫精竭慮，想要為她找到一個依靠。她的父親確實對她心存那么一點愧疚和憐憫，這些年的費用他也沒短過她，但是似乎，他沒有抱過她。

她常常躲在墻后面，看著姐姐穿著白色的裙子坐在花園的秋千上，爸爸為她搖著秋千。“哈哈哈，爸爸，爸爸，再高一點，再推高一點。”她的笑聲被風吹散，斷斷續(xù)續(xù)地傳入她的耳中。

她總覺得父親看她的眼神似乎像她看小動物一樣，憐憫慈悲，顯示著自己的高上。而她名義上的母親，在人后，將她視為她和她丈夫婚姻的污點，恨不得她將她踢得遠遠的。

她一個人，在公寓里呆了兩天，這兩天她想了很多。

“妞兒，哥請你擼串去！”

“好。”白晴冉放下手機，她沒有拒絕。

她站起身才發(fā)覺自己的腳因為長時間沒有挪動而發(fā)麻，她單腳跳立地挪到浴室，看著狼狽的自己，她揉了揉自己像鳥窩的短發(fā)。

外面夜色已深，街上行人稀疏，三三兩兩的，只有幾家夜市還燈火通明。

韓墨住的地方樓下有一家燒烤店，老板是本地人，身形高大威猛，挺著個啤酒肚，揮著結(jié)實有力的胳膊，將炭火上的五花肉烤得滋滋作響，撒上一把孜然，十里都是香味。

很多時候，這里是白晴冉的一個避風港。

一瓶雪花，十串孜然，是她全部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