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小添寶睡著后,白晴冉和顧清歡躺在陽臺的躺椅上,仰望著無垠夜空里光芒微渺的星星良久無言。
“歡歡,這房子是他給你安排的吧。”白晴冉側過臉看著顧清歡。她的眼睛在夜色里分外明亮,好像天上星星的微光都盡收在了里面。
“小冉,你怪我一聲不吭就出了國嗎?”
“沒有,一點也沒有怪你,只是意外,你怎么會突然選擇了紐黑文。那個城市跟我們一點關系也沒有不是嗎?”
“不,不是一點關系也沒有。”她喃喃。“他在那里,他在那里呵。”
“柜子里的那雙男士拖鞋是江天逸的,對不對?”
“小冉,什么都瞞不過你。”
“歡歡,你讓我拿你怎么辦?”白晴冉做起身子,一只手抓起她的手。而顧清歡沒有說話,只是直直地望著天空。
顧清歡的爸爸在她還在襁褓里的時候就因公殉職了,她自小和媽媽相依為命。她媽媽姓李,李阿姨是個江南美人,只是好像身體不太好,常常要熬些濃黑的中藥湯來喝。顧清歡幫媽媽熬藥熬得多了,身上也常年散發一股淡淡的草藥味。李阿姨一直把白晴冉當做親女,白晴冉從她那里得到了很多她久違的親切之感。那年大三,李阿姨病重,她陪著顧清歡去郵局遞信,顧清歡記得那是國際平信,地址就在紐黑文。李阿姨一字一字地說,她一字一字寫下的。
她還記得那天飄著些微雨。信上只寥寥數字:女未長成,有勞費心了。收信人的姓名即江天逸。那之后不久,李阿姨就走了。走得很平靜,面容安詳,眉目如生,若不是太瘦削,旁人真一點看不出歲月的痕跡。
李阿姨的后事辦得極簡。因為顧叔叔離世已經經年,人一走,茶就涼,剩下的孤兒寡母,李阿姨又不是對人際很熱絡的人,親朋好友紛紛漸漸疏于往來,所以來吊喪的人也就寥寥無幾。那段時間,顧清歡沒有去上課,而白晴冉一下課就去陪著她。
她忽然想起那天,李阿姨的喪禮結束后,風塵仆仆趕來在墳前默立一下午的那個穿黑西裝的男人。許多人曾因此一度紛紛猜測李阿姨和這個軒昂男子的故事,以世人皆有的獵奇的閑心閑情,甚至還曾設想過顧清歡的身世也許別有曲折。所幸他們對先失父又失母的孤女并無惡意,閑言很快止息。只是她沒想到,這一段插曲,這個人,會成為顧清歡報考國外學校的依據。在大四那年,她也知道顧清歡收到了陸陸續續的匯款單,那個匯款人,現在想來就是江天逸吧。
白晴冉看著顧清歡,她那來得那么巨大和深沉的情感,如果沒有一個小小的缺口透氣,不知會釀成什么洪災。
“歡歡,和我說說你們的事情好不好?”
過了很久,顧清歡的聲音才在這寂靜的夜晚響起。
“我的腳剛踏上異國他鄉的那一片土地,迎面而來就是他的身影與面龐。我不知他何以把我從機場洶涌的人群中拎出來,我記得那日她媽媽下葬完畢后他才匆匆趕來,望著那塋新墳,整個人就傻在那里,也無話語也無淚光,只是那么定定立著,盯著那抔新土,仿佛能看到黃土下掩埋著的那個人的如玉臉龐,能跟那個在冗長夢境里一睡不起的人對話,對旁邊的眾人,對地下長眠的那個人遺下的孤女,全部視而不見,仿佛他們是無形的空氣,無知的草木。
但他竟一眼把我從熙攘的人群中一下子認了出來。”顧清歡說到這帶著微笑,“我乖乖跟在他后面,仿佛生來就是要跟著他走的。”
“我原本就是奔著他去的。我是命運要送到他的身邊去的禮物。媽媽都以離開這個世界來成全命運的如此安排。我除了打點我十九年單薄的生命,完完整整放到他的觸手可及的地方,天地之大,我并沒有更適于安身立命的去處。”
“那是一段安然靜好歲月。”
安然靜好,顧清歡用了這樣的詞。對這一段感情,從滋生到繁茂,到極盛,到不能負荷而頓凋,她從始至終都是一股子認命般的安穩,無憂無懼,無欲無求。
可是,那個人,那樣一段感情終究注定是場洪災,白晴冉怕的是顧清歡只身赴難。
“那天,他和我說起媽媽曾經和他的姐姐是女校同學。慣常的青春故事,少年初識人間美的他,乍見姐姐的同學,言笑淺淺,和悅溫婉,驚為天人,從此當信仰一般來惦記和眷念,卻不敢有絲毫褻念。中間十多載流年,聽聞媽媽種種人生的不如意,每每欲施援手,都被溫言拒止。惟一一次媽媽向他開口,即是在媽媽臨告別這個世界之際,讓我們給他發去的那封信件。
原來媽媽清冷寥寂的生命還始終伴有這樣一份不沾塵埃的赤子情懷,生前死后一樣綿綿無終,甚至澤及她遺留于世的孤女。我覺得自己仿佛看到早已絕跡的奇珍,忍不住從心里伸出手去想要將它挽住,抱進懷里好生珍惜。”
“歡歡,這是恩情,你不能把它當做愛情。”白晴冉害怕她陷得太深,握緊她的手,著急打斷她的話。
“小冉,有些情一旦開始,怕是我們自己也無法控制。”
“所以那一天,聽完那個故事,我用漆黑的眸子望著他,我差一點就輕聲問出來,你看過金庸的《倚天屠龍記》嗎,你記得里面的楊不悔嗎?”
白晴冉看著顧清歡,正當青春的她,就像一個女作家所說的那樣,一笑,便如春花,能感動所有人,任他是誰。只是,那些人她都看不見,惟一看得入眼入心的那個人,卻已經不是自由身。
他有妻有兒,兒子如她們一般大了,即便相見,她們也得尊一聲江叔叔。
“歡歡。”她抱著顧清歡,然而此時說出積壓在心底那么久的話后,她反而有些輕松。
“傻瓜。”白晴冉話剛說出口,淚就止不住流下來,她抱著顧清歡,所幸她看不見她在哭,她趕緊拭去淚水。
“他來霖城了是不是?”
“去年,他把公司的重心放回了國內,他一直定居在國內。”
“我只是想和他生活在同一個城市里,這樣我可以離他近點。”
白晴冉拍著她的背,心疼著這個為了愛的女子。
這世間只有極少人,能夠視自己深心里的感情為唯一生命,坦然微笑地奔赴它的召喚,不管結果是飛升還是沉淪。
“好了,不說我了,說說你吧。我覺得紀大帥哥不錯,對你和孩子可是真的好,像他這樣的男人不多了。”
“歡歡!”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坐了那么久飛機,累了吧,快去睡吧。”
“歡歡寶貝,今天我陪你睡吧。”
“白晴冉,你丫的—滾。”
“歡歡寶貝。”說完白晴冉還狀似嬌羞地拋了個媚眼。
“快去睡覺!”
“好吧,倫家走了。”
回到房間的白晴冉坐在床邊,替小添寶把伸出的小腳放回被子里,掖好被角。她的思緒依舊在顧清歡身上。這丫頭,到底一個人承受了多少。在她面前依舊嘻嘻哈哈的她,怕是心里早已千瘡百孔了。她該拿她如何是好。在李阿姨辭世的那天,她在病床前答應阿姨,她們以后便是最親的姊妹,相互扶持關照。
這一夜,注定是兩個人的無眠。
顧清歡靠在床頭,看著手機里江天逸的照片,這是她偷偷拍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