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寶玉和寶釵成親那日,黛玉身邊唯有李紈和探春紫鵑三人陪著。剛擦著,猛聽黛玉直身叫道:“寶玉,寶玉,你好…。”說到‘好’字,便渾身冷汗,不做聲了。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游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
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復去。
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
……
“姑娘,今日都中老太太已遣人來接,姑娘如何只顧貪睡!”雪雁輕輕搖晃沉睡中的黛玉,她微微睜開眼,清淺的墨綠色帷幔垂掛,荷花藕節書架并排,里面放著一排書,小小的螺鈿人物山水插屏,釉里赭花卉瓶里插著幾朵鮮花。
望著熟悉又陌生的環境,不由愣道:“這可是賈府么?”
雪雁笑道:“姑娘糊涂了不成,老太太只是著人來接,姑娘還在林府。”
“林府?”黛玉這才扭頭看向雪雁,十來歲的年紀,一團孩氣,反觀自己,也才五六歲光景。
寶玉寶釵成親當日,她不是死了么!莫不是在做夢不曾?人已死,又何來做夢一說!
雪雁笑道:“姑娘真真是癡了,老爺在榮喜堂等姑娘呢,姑娘快梳洗,隨我去見老爺吧。”
“爹?”黛玉更加驚懼,嘴上不說,由著雪雁替她更衣梳洗,望著府中熟悉的一景一物,想起臨死前只有紫鵑寸步不離的陪在左右,眼眶早已紅了一圈。
來到榮喜堂,林如海端坐喝茶。
含在眼中的淚再也忍不住,她奔了過去,撲在林如海懷里哽咽道:“爹。”
林如海誤以為黛玉是因要離他入都中一事傷懷,愛憐道:“我兒無需傷懷,去外祖母家誠如在家一樣。”
黛玉一愣,難道她死后竟還魂回到入賈府那年不曾?這樣荒誕不經的事,如何會發生在她身上?只是不論多么怪誕,她終究帶著前世的記憶回到了幼年。
憶起臨死前那般凄慘景況,寶玉那般狠情決意,她斷斷不肯再入賈府半步。她哭道:“爹,女兒愿承歡膝下,侍奉爹爹左右。”
林如海道:“汝父年過半百,再無續室之意,你年又小,上無母親,下無姐妹兄弟扶持,何返云不往?”
黛玉悲傷難填,上一世的事如何和爹爹說得?她自己尚存著疑心,半響才道:“爹爹膝下只有黛玉一女,女兒一旦離去,爹爹難免寂寞;不如讓女兒侍奉幾年,在去賈府不遲。”
林如海再三言說,黛玉只不肯松口。僵持了幾日,林如海無奈,且得打發了賈老夫人派來的船只回都中。
費了好些時候,她才明白她當真是死后還魂回到了六歲這一年。夜深人靜之時,想起寶玉那般絕情,心中扔悲痛難鳴。她抑制悲傷,好好養將身體,在不要走上一輩子的老路。
這一日用過午膳,黛玉笑道:“爹爹,女兒有一事求爹。”
林如海笑道:“我兒但說無妨。”
黛玉默了半響,不知如何啟齒。她若貿然說要她爹寫信給老太太,將紫鵑送來給她作伴,這一世她從未踏入賈府半步,如何知道賈府有一名叫紫鵑的丫頭?不把她叫來,上一世紫鵑待她情深意重,枉費主仆情深。半響方道:“女兒原想,早晚有一日我會入賈府做客;許是意念太深,我昨晚偶作一夢,夢到去了老太太的榮慶堂,遇上了一個名叫紫鵑的丫頭,可巧我們在夢里交談幾句,女兒甚是喜愛她。”
林如海笑道:“我兒可見是癡了,夢中之言,如何能當真?”
黛玉笑道:“爹爹休書一封去問問可好?若有這名喚紫鵑的丫頭,爹爹將她討要了來,給女兒做貼身婢女。如此一來,女兒去到賈府,亦不會孤單寂寞。”
林如海默了半響,著人拿來筆墨,書寫完畢,又著人送了出去。途中耽擱多日,及至賈府信到之時,因林如海信中寫到黛玉夢中之事,賈府家大業大,無需黛玉開口討要,老太君已讓紫鵑準備好行李跟了過來。
紫鵑是家生丫頭,從未離開賈府半步。又不知黛玉是個怎樣的人物,心中難免有些不樂意。老太君的命令不可違抗,和襲人等揮淚告別。
黛玉每常有空,著人拿來賬本細細翻看。她爹是巡鹽御史,上一世卻什么都沒有給她留下。這賬本上的銀子雖說只有十幾萬兩,然而他爹在任這幾年理應還會賺一點。林府不似賈府,那樣大的排場,幾個姨娘也是省心的,開支并不大。
她細細一想,不由冷笑幾聲。上一世是賈璉陪她回家料理爹的后世,他們夫婦二人都不是省油的燈,難保賈璉沒有使什么手段。上一世她吃虧就吃虧在沒有親人依傍,這一世,她要左右自己的命運。
雪雁從外面來跑了進來,道:“姑娘,林公子求見,老爺此刻不在府內,姨娘讓我來找你。”
黛玉道:“哪個林公子?”
她們家的親戚都在姑蘇,哪里跑來個林公子。
雪雁道:“叫什么…林皓軒,說是老爺堂弟的兒子。”
黛玉放下賬本,她想起來了,族里似乎是有這么一個堂哥,至從她們搬來揚州之后,就很少往來。她記得這個哥哥的父親早逝,家里只剩孤兒寡母兩人,日子過的很清貧。
姑蘇離揚州這么遠,莫不是族里發生了什么大事,讓哥哥傳信來了?
黛玉隨著雪雁出去,道:“是在府外候著還是已經請入府內了?”
雪雁回道:“在榮喜堂候著呢。”
黛玉便走到榮喜堂,一名豐神俊朗的少年端坐著喝茶,聽到走路的聲音,他急忙將茶杯放下,整了整長袍,笑道:“林妹妹。”衣著雖然寒酸,清澈的目光溫潤如玉,絲毫不為自己的寒酸而窘迫。
黛玉笑道:“哥哥快請坐。”
林皓軒笑著入座,黛玉坐在他左手邊。
他風塵仆仆,俊朗的臉上有抹不去的疲倦。
黛玉大致猜到了他的來意,笑道:“哥哥,嬸娘身子安好?”
林皓軒溫潤的目光黯淡了下去,道:“我此次就是為母親的事而來。”
黛玉笑道:“我們是兄妹,哥哥有什么需要只管說。”
林皓軒也不扭捏,直言不諱道:“母親病重,父親去世得早,沒有留下什么房產薄田。姑蘇那邊的親戚,但凡我能借到一丁點,我也不會舍近求遠跑來揚州。”
黛玉笑道:“哥哥的意思妹妹明白,誰家還沒有困難的時候呢,更兼嬸娘身體不適。”朝雪雁說:“讓管家準備五百兩銀子,我也有些餓了,傳飯上來,我們兄妹邊吃邊聊。”
林皓軒感激的不知如何是好,黛玉知他風塵仆仆的趕路,母親又病著,他沿途必定不舍得吃飯,才說自己餓了,免得他難為情。
用膳過后,林皓軒就起身告辭。黛玉也不留他,他們家這樣窘迫,未必請得起仆婦照顧病重的嬸娘。
吃飯的時候,她已經著人準備好馬車,讓人撿了好些糕點和布料一并讓他帶上,裁幾套新衣裳穿。
將他送至門口,黛玉笑道:“替我問嬸娘好,待嬸娘身體康復,哥哥便和嬸娘來玩。”
林皓軒道:“妹妹今日接濟之恩,哥哥銘記在心。”
黛玉笑道:“都是一家人,何必說兩家話。”
目送林皓軒離去,她轉身進了院門。
雪雁跟在黛玉身后,笑問:“姑娘何必給他那么多銀子。”
黛玉道:“你懂什么。”
她此舉并非沒有私心,女子并無繼承家里遺產的權利,她爹疼她,至多也就是陪嫁的嫁妝多一些。等她爹一死,家里的財產就會落入旁系親族的手里。林皓軒孤兒寡母,剛才交談之中,哥哥卻是人中君子。若能讓爹爹收他為義子,將來她就無需依傍旁人。
待林如海回來,黛玉便將林皓軒入府一事說了。她倒并不著急要讓她爹認哥哥為義子。
林如海大大夸贊了黛玉一番,難得他的女兒有這樣賢德的心。
黛玉笑而不語,父女嘮了會家常,各自回房安歇。
……
紫鵑坐在轎子里,掀開轎簾往外看去,京都雖然鼎盛,揚州卻和京都大不相同,沿途風景秀麗,倒別有一番韻味。
黛玉得知紫鵑要來,早已按捺不住心中喜悅,一早命人備好茶點,待到雪雁來報說,“京都的紫鵑姐姐到了,”黛玉忙迎了出去。
紫鵑坐在客廳喝茶,忽聞一聲,“林姑娘到了。”她忙站起身來迎接。
只見她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嫻靜時似嬌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
她大驚,心中納悍,她仿佛見過她。
黛玉早已上前拉住紫鵑的手,看見上一世親如姐妹之人,即傷感又高興。
紫鵑笑道:“我見過林姑娘的。”
黛玉亦含笑:“豈止是見過,簡直不能更熟。”
紫鵑愣了半響,方笑道:“沿途我還惶惶不安,卻不想林姑娘是這樣上等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