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無忌看來,那個瘸子是沒什么大本事的。
但凡大才名士,多是心胸豁達,不太會執(zhí)著于細枝末節(jié)。
歷史上有范雎因為“睚眥必報”而飽受詬病,也有被人潑了一身臟水、被污蔑為“殺妻求將”、“刻暴少恩”,但自己卻絲毫不在乎的吳起。
換句接地氣的話來說,老子整天想著國家大事、憂國憂民,哪有心思計較這些小家子氣的東西?
就因為被妹子笑了兩聲,這瘸子懷恨在心,還要求平原君殺了她們,至少在無忌看來,是很過分的。
所以無忌才能通過模仿瘸子走路、來一個場景重現(xiàn),以此來告訴眾人,瘸子做得太過了。
然而瘸子做得太過,并不等于平原君就沒什么問題了。
此時瘸子冷笑道:“信陵君巧舌如簧,果然能言善辯。可是,公道自在人心,我要取這兩個女人的頭,的確是我心胸狹隘,但平原君答應(yīng)我的事,又怎么算?平原君若是不愿,為何當日不拒絕我?他不是一向號稱言出必踐嗎,他一個月前答應(yīng)給我她們兩人的人頭,但現(xiàn)在呢,人頭何在?”
瘸子果然是個聰明人,一下子把話題重新帶回到“平原君承諾過”,從而把無忌剛才所做的努力全都消解于無形了。
眾人都是陷入思索,很快就有人說道:“不就是兩個女人嘛,用得著大動肝火,這么置氣?依我看,還是殺了好了,信陵君還有這位大哥,你們說的都有道理,還是別吵了罷?!?/p>
“對對對,不就是兩個女人嘛……”已是有不少人附和道。
無忌心里一沉,忍不住望向不遠處跪著的阿朱和阿紫,看見她們倆肩并肩跪倒在石磚鋪就的地板上,正不住地瑟瑟發(fā)抖。
失算了啊……本以為能夠救她們,但是,這個時代,就算是有宣太后那樣的女強人出現(xiàn),普通人還是不把女人當人看啊。
瘸子看到了無忌臉上的無奈,輕輕地吁了口氣,卻是不敢掉以輕心。
果然,無忌很快又道:“女人怎么了,女人不是人嗎?誰不是媽生的?你們都告訴我,你們的母親,究竟重要不重要?女人為什么要被你們?nèi)绱溯p賤,是她們天生命賤嗎,還是你們?nèi)际琴v女人生的?”
無忌這兩句話說得極重,已經(jīng)跟潑婦罵人一樣地難聽,眾人的臉色都變得很難看,卻是沒有辦法來反駁,因為誰也不想承認自己的母親天生命賤,那不就等于說自己天生命賤嗎。
瘸子微微一笑,顛著步子來到無忌身側(cè),伸出了一只手道:“信陵君的佩劍,似乎很不錯?!?/p>
“這是孔氏獻給我的青冥古劍,殺人不見血,當然很不錯!”
“如此甚好,請借劍一用?!?/p>
“你可別妄想著在我眼皮子殺了她們。”
無忌覺得有北郭惇在側(cè),不虞有他,遂將長劍抽出遞了過去。
瘸子伸手一彈劍身,長劍嗡嗡震響,他的那張丑臉上也有了喜色:“這劍果然不錯?!?/p>
然后他面向眾人,正色道:“我心胸狹隘,誤以為兩位美人嘲笑我,因而向平原君提出過分的要求,這的確是我的過錯?!?/p>
無忌聽得高興,心道這瘸子肯低頭認錯,倒也不枉他如此多費口舌。
“因此,我打算以死謝罪,以雪邯鄲士人心胸狹隘之恥!我希望用我的死,告訴信陵君,也告訴平原君,我們邯鄲士人,并不是心胸狹隘之輩。”
他說完之后,立刻橫劍自刎,快得連北郭惇都沒來得及阻止。
無忌愣了,心也慌了。
這瘸子,還真是高??!
他這一手玩得是太漂亮了,用自己的“以死謝罪”,把無忌和平原君逼上了絕境,如此一來,平原君還怎么能不殺掉阿朱阿紫?
無忌已經(jīng)被眾人憤怒的聲浪給淹沒了:
“信陵君,是你逼死了他!”
“還他一個公道!”
“還邯鄲士人一個公道……”
瘸子成功地用自己的死,激發(fā)起了在場士人們的同仇敵愾之心,就連一直木頭臉的北郭惇都不禁為之動容。
然而,眾人所謂的“公道”又是什么?
無忌又看了看阿朱和阿紫,心中實在不忍,又扭頭看了看平原君,發(fā)現(xiàn)平原君已經(jīng)是黑著一張臉,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到兩女身前。
平原君倏然拔出腰間長劍,一聲清亮的振音頓時回響在院落里,一口白森森的三尺長劍頓時光芒大盛。
他高聲道:“一個月前,我答應(yīng)他將此二婢處死,但我食言了,我做錯了,很對不起大家。但是今天,我要還這位先生、還諸位一個公道!我趙勝,依然言出必踐,再不會對你們食言!”
平原君舉劍就要刺下,無忌喊了一聲“停手”,但平原君根本不為所動,長劍所到處,已是將阿朱刺了個對穿。
阿朱連慘叫都沒有發(fā)出來,就這么無聲地癱軟下去,鮮血不住地從她身上的傷口涌出來,在她身下積成了大大的一灘,紅得刺眼。
“我讓你停手啊傻|逼!”無忌終于沖到,一腳飛踹蹬在平原君的腰間,把他踹地踉蹌倒下,無忌則是手持青冥劍護在阿紫的身前喊道,“她們是我的人,你們誰也沒有資格殺她!”
平原君本就心情不好,此刻被無忌當眾打臉,更是怒火熊熊,他站起身來,也顧不上以往的翩翩風度,沉聲喝道:“魏無忌,在我府中,你不要給臉不要臉!”
“你忘了嗎?一個月前,你已經(jīng)把她們給休了!她們已經(jīng)與我有過魚水之歡、床笫之樂,你早就把她們都賞給了我,怎么今天倒忘了!”
平原君板著臉,手中長劍一抖:“你說的什么鬼話!”
“你是真的忘了。不過你忘了沒關(guān)系,你夫人也知道這件事的,她可以作證!”
“她作證又如何?你究竟想要干什么?!?/p>
“我不想干嘛,我只想救我的女人,她不應(yīng)該死于這種展開!阿朱和阿紫都是我的人,你沒資格殺她們!”
直到此時,平原君終于稍稍冷靜下來,開始理解無忌的苦心。
可以說,從一開始,無忌就是站在他這邊的,無忌是不想讓阿朱阿紫死的。因此,也可以說他們在某些程度上是相同的立場,但是,從瘸子“以死謝罪”的那一刻起,兩人就已經(jīng)占到了邯鄲士人的對立面。
魏無忌仍然想要救人,可他趙勝,已經(jīng)不能再堅持下去。
他必須殺了那兩個女人。
想到這里,平原君佯作狂怒,劍指無忌道:“魏無忌,你從趙奢之事開始,就一而再、再而三的折辱我,是可忍孰不可忍,我趙勝今天要與你斷交!”
無忌亦是抽出青冥長劍,用力地插進地上的青磚里:“斷交就斷交!我魏無忌也不屑與你這種沽名釣譽之徒為伍!阿紫我必須帶走,你已經(jīng)不再具有處置她的資格!”
平原君冷笑:“就憑你的謊言?你口口聲聲說我休了她,證據(jù)何在,休書何在?”
無忌道:“休書在我姐那里,不在我身上?!?/p>
“喔?”平原君佯作驚訝,“馮忌,還不快去‘請’夫人來此?”
他在“請”字上重讀,馮忌心領(lǐng)神會地點了點頭,無忌卻是心里一沉。
按平原君的這個請法,魏不疑估計是別想著出房門了。
“不用請了,我來了。”
魏不疑在幾個侍女的簇擁下款款而來,她手里握著一卷竹簡,對著眾人舉了起來:“這是休書,阿朱和阿紫的確是從一個月前,就已經(jīng)送給了信陵君,兩人任憑信陵君生殺予奪,平原君不再擁有處置她們的權(quán)力?!?/p>
無忌舒了口氣,一邊把阿紫扶起來,一邊對眾人道:“怎么樣,現(xiàn)在該相信了吧,阿紫不是你們想殺就能殺的人!”
平原君看看魏不疑,又看看無忌,怒道:“你們姐弟倆做的好事!”
魏不疑輕輕一笑,頓時艷驚四座,她道:“夫君大人,當日不是你嬉笑無忌加冠兩年還沒有娶妻納妾,這才把阿朱和阿紫送給他的么?”
圍觀的門客們都有點懵逼,事情的發(fā)展已經(jīng)超出了他們的預(yù)料。
誰能想到,瘸子和阿朱阿紫的一點糾紛,竟然會導(dǎo)致平原君和信陵君關(guān)系破裂,更讓平原君和他的夫人夫妻不睦?
更不用說,信陵君身上還帶著為魏國求援的使命,他這么開罪了平原君,邦交斡旋的事,還有戲嗎?
眾人的關(guān)注點一變再變,從“平原君輕慢士人”到“信陵君面責瘸子心胸狹隘”,再到“瘸子以死謝罪”,到“平原君與信陵君斷交”,他們已經(jīng)紛紛開始猜測,這場鬧劇究竟要以怎樣的結(jié)局收場?
此時,馮忌來到無忌身前道:“信陵君,你難道真要為了一個女人,與整個邯鄲士林為敵?”
無忌“呸”了一口,直接唾在了馮忌的臉上,怒道:“你們邯鄲士林,難道真的不能放過一個女人?”
“都特么給老子讓開!”
無忌從地上抱起阿朱的尸體,一只手緊緊握著阿紫的手,牽著她在眾目睽睽之下,一步一個血印地走出了平原君府的大門。
翌日,魏無忌沉迷美色、輕慢士人的名聲傳遍了整個邯鄲,世人謂之曰:
“信陵君愛色而賤士,豎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