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莉看著愛女哀傷,心中也好生悲憐,然而自己病根深重,縱有金丹妙藥也深知無力回天,說道:“傻丫頭,別哭了,媽媽遲早也會去的,早去晚去本來也沒有什么,只是媽媽沒有看見你成婚論嫁……媽媽總是……是放心不下啊。”小貝泣道:“媽媽,你會沒事的,你要相信女兒,女兒不會讓你這么早丟……丟下我的,我要你看著我披上嫁衣,你還要抱外孫,難道你忘了嗎?”張莉苦笑道:“媽媽怕是不行了,丫頭,他就是你那新交的男朋友吧?”
張冠傣見張莉指著自己,忙走上前去,說道:“伯母,你要多保重身體,我們需要你。”他見小貝臉現驚愕,生怕張莉看出其中蹊蹺,于是他刻意將“小貝”二字硬生生改稱“我們”,這么一來,張莉聽來就是他在以女婿自居了。小貝豈有不知此中涵義?抬眼瞧了張冠傣一眼,心想:“誰和你是‘我們’了?”但這句話她是萬萬不敢說的,就是偶爾想想也覺得是罪過,只好又替張冠傣圓說其詞,道:“是呀,你要保重身子,你還要看我和他成婚呢!”說罷,拉過張冠傣靠在自己身邊,并用力捏了幾捏,張冠傣先是覺得莫名其妙:“你要和我結婚?”后來經小貝幾捏,他才恍然:“原來你是要我給你演戲啊,不知道你適才哭得呼天搶地,是不是也在演戲?”就這么一猶豫,張莉又問道:“你們真要結婚了?”
小貝不愿惹媽媽生氣,只好點了點頭,說道:“媽,所以你要好好養息,身體好了才有精神給女兒披上嫁衣啊。”她嘴上這么說著,心里卻是亂到了極點,一來她不想媽媽病逝,二來她也不想嫁人,三來是在為蒙騙病母而歉責,默默想道:“媽媽,女兒欺騙了你,你別怪我,對不起,對不起……”忽然掩面,嗚咽著奔了出去。這一變故陡生,張冠傣過了好半晌才反過神來,叫道:“小……貝……”“貝字音一落,小貝的腳步聲已然遠去,他擔心小貝安危,只好改過口來,對張莉道:“伯母,我去瞧瞧小貝啊。”
張莉淡淡笑道:“不用你去,伯母有話對你說。阿婧,你去看著傻丫頭吧。”這最后一句話,張莉是對她妹妹說的。張婧望望姐姐,又瞧了瞧張冠傣,說道:“姐,你就安心吧,我會瞅著小貝的。”張莉點了點頭,目送著張婧走出了病房,這才閉上了眼睛。張冠傣見張莉緊閉雙眼,只得站在原地,他既不敢開口詢問張莉有什么事情也不便就此離去,只好望著天花板,思潮翻涌,惴惴不安,忽聽張莉低低咳嗽了一聲,說道:“小伙子,你很喜歡丫頭?”張冠傣一怔,隨即明白了她口中的“丫頭”是指她女兒楊小貝,說道:“嗯,我很喜歡她!”
“小伙子,那你是不是很想和丫頭在一起?”
“是的。”
“那你愿意娶丫頭做你的妻子了?”
張冠傣一聽,胸口一熱,他當然愿意,心里一百二十個愿意!沖口說道:“我愿意!伯母,這一輩子我會好好照顧小貝的,希望伯母成全!”
張莉盯著張冠傣,過了良久,兩眼生出了淚花,說道:“小伙子,這婚姻之事,伯母成全不了你,我知道丫頭心里歡喜你,但我也知道,丫頭僅僅是歡喜你而已,她那不是愛你,丫頭她也不可能嫁你。”
“為什么?”張冠傣顫聲問道。
“小伙子,那你老實告訴伯母,你們究竟是什么關系?你當真是她的男朋友嗎?”張莉這話看似質問,但聽在張冠傣耳里,其實是在說:“小伙子,想想你現在與丫頭的關系吧,你還不是丫頭的男朋友!這要我怎么成全你?”
“這……伯母……你……你……”
此時張莉眼角滾出兩顆淚水,張冠傣忙用紙巾輕輕拭干,只聽張莉緩緩說道:“我是病了,但我腦子并沒有病得糊涂。如果丫頭愛你,那么一個月前我催促丫頭回家相親時她就應該帶你回來見我。可惜丫頭沒有帶你回來,在我面前丫頭也沒有提起過你,如今我病了,男朋友就冒了出來,呵呵呵,還要結婚?以為是電視劇里的‘閃婚’嗎?不,丫頭是怕我擔心記掛,丫頭長大了……”張冠傣好生羞愧,心想:“原來你心里什么都知道,只是沒戳穿罷了。”緊低垂著頭,默不作聲。張莉看了張冠傣一眼,問道:“你知道丫頭回家是去相親?”
張冠傣忙搖了搖頭,說道:“不知道!當小貝上來時,我去車站接她,只覺得她很不高興,我問她發生了什么事情,她卻兇巴巴地罵了我一頓,直到現在,我還莫名其妙。”
“唉!”張莉重重嘆了口氣,說道:“都怪我,都怪我啊!小伙子,讓你受委屈了。”
“伯母,這沒什么,真沒什么,事情都過去了。”
張莉凝視著天花板,說道:“上次如果不是我硬要丫頭去那男孩家,丫頭也不會遭受那屈辱了,也幸好那天我放心不下,追去了男孩家。唉!那天我若是晚到些時候,真不知道小貝這輩子如何做人了,那衣冠禽獸的家伙!我……我……咳、咳、咳……”由于心情激動,一口氣喘不過來,不禁咳嗽起來。
張冠傣忙扶張莉坐了起來,輕輕替她捶背緩氣,說道:“伯母,別說了,我明白了,你好好歇息會兒吧。”說罷,不自禁地想象到一幅畫面,在一間光線陰暗屋子里,一個兇猛的男人對一個弱小女子施暴,那女子雙手狂舞亂揮卻怎么也逼不開那男子,雙眼里全是恐懼與無奈……想到這,不禁為小貝的遭遇感到難過。
過了一會兒,張莉喘過氣來不在咳嗽了,說道:“這件事情過后,我心里很是不安,整日里不思飯食,身體一天不似一天,這么過了七天,那天在上街的路上暈厥了,當時一個好心人將我送去了醫院,誰知禍不單行,醫生化驗時竟意外發現了我患上了晚期骨癌,你說我生來沒得過什么大病,一進醫院竟然告訴我得了絕癥,我哪里受得住?當時就暈了過去。我不能現在就死啊,醫生勸我如果做化療可以讓我多活上幾年,我也知道化療有風險,可除此之外,當時也別無他法啊,要死,至少也得看見我丫頭結婚后才死,直到現在,化療失敗了,我也想通了,婚姻這事真要兩廂情愿,我逼迫丫頭去相親,好讓她早日成家,這本是一番好意,卻哪料得此舉會令她遭受莫大屈辱,我在也不逼迫丫頭去做任何事情了,尤其是婚姻,小伙子,所以我說成全不了你。”
張冠傣靜靜聽著,經不住淚水裹珠,哽咽道:“伯母,你受苦了。”張莉勉力一笑,問道:“小伙子,說了這么多,請問你怎么稱呼?”
“哦,我叫張冠傣。”
張莉臉色突然一變,喃喃道:“張冠傣?那小張,你是什么地方的人?”
“天門。”
“湖北天門?”
“嗯。是的。”
“哦。”這一聲,張莉拖得很長,她想起了兩年前的往事。那一年,正值5.12汶川大地震,那一年,楊小貝正和一個叫做張卓梁的人愛得轟轟烈烈,那一年,張莉在一個偶然聽到了張卓梁一個電話,依稀記得那是他堂兄弟張冠傣打過來的,可世事真有這么巧合嗎?同是一個地方的人,同一個名字,眼前的這個人會是張卓梁口中的堂兄弟張冠傣嗎?心里驚奇,結結巴巴問道:“那你……你……認識張卓梁這么一個人嗎?”
張冠傣偏頭想來想去,卻哪里想得起這么一個人來?說道:“伯母,我不認識。”張莉放下了心中的大石,長長出了一口氣,說道:“小張,其實伯母也姓張,五百年前我們指不定還是一家人。你這人我喜歡,丫頭若說要嫁你,伯母絕不阻擾。可是小張,你知道丫頭為什么心里歡喜你卻不愛你嗎?”
“這……這我也不知道。有時候我覺得她離我好近好近,有時候我又覺得她離我好遠好遠。”
“嗯,是了。你當然會有這種感覺,因為丫頭心里一直還不放不下一個人,而這個人,就是我剛剛說的那個張卓梁。我想任何一個女孩兒,在經歷了那般的生死情緣,心里也難以將它放下,這丫頭,真是命苦……”
張冠傣一直不敢去問小貝的過去感情,這時聽張莉提起,聽得極是認真,想到她說什么生死情緣,禁不住問道:“伯母,莫非他們經歷了生死?”張莉讓張冠傣給她倒了一杯水,她喝了一小口,慢慢說道:“那是在兩年前的五一勞動節,丫頭給我打了一個電話,告訴我她在外面交了一個男朋友,我聽了又是生氣又是擔心,問道:‘丫頭,他家在湖北,你在四川,你不覺得婆家遠些了嗎?’她說:‘媽,這都啥年代了,你怎么還搬出那老古董的思想呀?這年代講究的是:年齡不是問題,高矮不是距離,遠近不是障礙,感情得擺第一。老實給你說吧,女兒已和他拍拖了三年,覺得他為人挺好,對女兒又體貼,人也踏實,這樣的男孩如果錯過,女兒會后悔死的。’我見她說得振振有詞,只好說:‘那丫頭,你就帶他回家來給媽媽瞧瞧吧,畢竟這是你的終生大事,要雙方父母允可才成,如果他這人真如你說的那么好,媽媽就依了你。’”
張莉復述她們母女之間的對話時,兩眼呆呆地望著杯中搖晃的溫水,似是沉思著往事,又似是無限欣慰。張冠傣見她久久不語,只好問道:“那小貝帶他回家了嗎?”張莉又喝了一口水,說道:“回了,這張卓梁確如丫頭說的那樣,說話做事穩重,作風正派,家底殷實,雖是如此,當時我卻不愿答應他們交往下去,但也不便立時回絕,只好留他們在家里閑耍,心想:‘這婚嫁之事,慢慢看吧。’直到十二那天,我才明白了他們之間的感情,就算我不答應他們來往,他們最終也會走在一起的。”
張冠傣心里暗自猜想:“十二那天發生了什么?伯母為什么說她倆最終也會走在一起?”突然間腦中靈光一閃:“兩年前勞動節?十二?五一二?那是汶川大地震啊!”想到這里,脫口說道:“地震!”張莉抬眼瞧了張冠傣一眼,緩緩道:“對!那天我們吃了午飯,一起去后山砍柴禾,砍得正起勁時,地突然轉動了起來,我還沒反映過來發生了什么事情,就聽卓梁那孩子對我喊道:‘伯母!快抱緊大樹,地震了!’卓梁雖然及時提醒,但那還是晚了一步,當時只覺腳底一飄,我便順著山坡往下梭,丫頭急得沖我大叫:‘媽媽,媽媽!’正當我嚇得魂不體以為必死無疑的當兒,卓梁那孩子突然縱身跳到我身前,一手抓著株柏樹,一手將我穩穩托住,叫道:‘伯母,快抓牢了柏樹!’當我抓住柏樹穩住了身子,抬眼看丫頭時,又將我嚇出了一身冷汗,只見丫頭所站的那片地方正自崩塌,急得我直叫:‘丫頭!你那地陷了!當心啊!’”
張莉說到此處,雙眼圓睜,雙手緊緊握住杯子,杯中水不停地來回晃動。雖說是時隔兩年,但那天大地震所發生的事情卻是歷歷在目,令人心生余悸。張冠傣為人純善,他雖未經歷那生死懸一線的災難日,但于那大地震發生后卻是每日關注每一新聞動態,每當他見到在新聞播報里公布的喪生百姓,每當他看見房屋倒塌交通癱瘓的破敗,每當他看見孩童流離失所無家可歸的哀憐,他都禁不住潸然淚下,此時聽張莉說起她們當日經歷,每句每字無不牽動他心魂,如是身臨其境,哀傷莫名。過了一會,又聽張莉繼續說道:“那時張卓梁也發見了,忙張開雙臂,對丫頭道:‘貝貝,快跳下來,你莫怕,我接著你!’其時地還在晃動,卓梁那孩子一歪一晃站在山坡上,也不知是他腳下生了釘子還是怎么的,他就是穩穩地站在那里,就像是一株韌性極好的樹苗被狂風吹來吹去,但終究是屹立不倒!就在這時,丫頭大叫:‘你接好了!’說著,用力跳了過來!”
張冠傣聽到這里,禁不住叫道:“什么!小貝真就跳了下來?”張莉嘆道:“是啊,丫頭真跳下來了。如果不是這樣,那么我也不會說他們是生死情緣了。”說到這,張莉露出了莫可奈何的苦笑,她笑了一會,又道:“丫頭很信任卓梁這孩子,甚至把自己的生命都可以托付給他,有幸的是,卓梁這孩子當時并沒有辜負丫頭,他為了救丫頭,說是拼命也不為過,當年我嫁給丫頭他爸時雖沒有像你們這樣談過戀愛,但我相信,他們之間的這種信任,這種不顧一切都要守護對方周全的舉動就是愛情!當時我也不知道是感動還是擔心丫頭安危,竟是哭了出來。只見卓梁那孩子一把接住了丫頭,但一個人俯身跳下后勁力道著實不小,推得他一連退了好幾步,最后才靠著身后一株松樹干上,也幸好身后有一株青松,不然他們兩人勢必滾下山坡,性命堪憂,但那青松年歲日久,皮裂外掀,卓梁這孩子的背脊頂在上面,疼得他歪嘴劣臉。此時危險并沒有過去,那邊山坡崩塌,樹木傾倒,其中一根枝椏掃來,卓梁那孩子看得清楚,忙將丫頭推往我身邊,喊道:‘伯母,接住了!”我急抓住丫頭后領,緊接著‘嘩’的一聲巨響,塵沙枯葉漫天飛揚,那根枝椏著著實實地打在了他身上,痛得他大叫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