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起航,林月如站在船頭輕嘆一聲,離開長安,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再回來。
途經一座秀麗蔥郁的大山,林月如望著那山微微出神。
李逍遙從船艙走出來,問道:“月如,你看見那山有何感想?”
“感想?”林月如搖頭:“我只覺著它好看,想知道那山后又是怎樣一幅畫面而已。”
李逍遙道:“起初我也是那樣想,可是這么久以來,我終于想通了——你看著那座山,好奇的想知道它后面有什么,然而當你費盡千心萬苦翻了過去,卻發現它并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好,然后你便又懷念山的這一邊,可是卻怎么都回不來了。”
林月如把手搭在李逍遙肩頭:“別傷感了,選擇是自己定下的,要是給每個人一次重來的機會,我想還是會選擇翻山越嶺去找尋心里的人吧。”
李逍遙淺笑,是啊,他怎么忘了,要不是他拔山涉水,可能一輩子就只能留在余杭小鎮,尋不到趙靈兒,也碰不上林月如;那樣的話,靈兒不會卷入這場浩劫,月如也不會為了他一句承諾陪上如花的性命。只是,靈兒雖沒有煩惱,卻會一生孤寂,不懂真正的幸福;月如雖可無拘無束,卻只能打打鬧鬧,不懂真正的愛恨。那么,李逍遙這個不善的過客,到底是來對了還是來錯了呢?可能連他自己都不曉得。
船靠岸時,李逍遙先跳下船去,再伸手來扶林月如。雖然只是一個很小的動作,但林月如知道,現在李逍遙的心里,只有她林月如一個人,至少現在是這樣。
蘇州還是如常繁華,林月如卻沒有心情去欣賞。
李逍遙也早已看出了林月如神情黯然,一路很少開口。于是,鬧市里,他牽了她的手卻也相顧無言,他只希望她可以知道,有他在身邊,她就什么都不用怕。
林月如感到手心傳來的溫熱,她看看李逍遙,輕聲道:“逍遙,你知道我想的是什么嗎?”
李逍遙誠實的搖頭:“不知道。”
林月如輕嘆:“馬上就要回林家堡了,之前我不記得自己是林家大小姐,所以可以很從容;但是現在,我要怎樣來面對我爹,我欠我爹的太多了,卻一點孝道也沒進過,我實在是個很不孝的女兒。”
李逍遙笑笑:“你不用擔心,林堡主豪氣萬千,怎么可能跟自己的女兒計較什么,更何況,還有我在嘛!”
“……還有……”林月如睫毛微垂:“這一路來明里暗里打聽,都沒有徐大哥的消息,我真的好過意不去。”
李逍遙點點頭:“放心,好人有好報,徐靖沖不會那么輕易就掛掉的。”
林月如微微一笑:“讓你這么一說,我連難過都難過不起來了。”
“那就好,我們去你家看那個頑固的老頭子吧。”
推開林家堡的大門,林月如看到正在教徒弟的林天南,還是那樣一絲不茍,還是那樣威武莊嚴。林天南也側目看見了林月如,他不知道林月如的記憶是否已經恢復,所以也不知道該用怎樣的稱呼。
“……”林月如憂傷的笑著,突然眼淚嘩啦流下來,朝林天南跑過去:“爹——!”
林天南聽見這一聲喚,立時哽咽了,他把自己的女兒抱進懷里,沉聲道:“好了,別哭了,這么大的丫頭了,還哭的像個小孩子,多丟人。”
林月如把鼻子在林天南的衣襟上蹭來蹭去,故意又抽泣了兩聲:“怎么了,在自己爹面前哭有什么丟人的!再說了……我本來就是小孩子,我是永遠都要爹疼的小孩子。”
林天南笑了,他又寵愛的抱了抱林月如,方才抬眼看向李逍遙。
李逍遙上前抱拳道:“林堡主。”
“……”林天南看著他,不開口也不表態。
李逍遙一愣,馬上笑嘻嘻的躬身下拜,口中喚道:“岳父大人在上,請受李逍遙一拜!”
林天南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揮手道:“好女婿,快起!”
林月如聽罷,在一旁羞的滿臉通紅,嗔怒道:“爹,你們說什么呢。”
周圍的弟子也都齊聲道:“恭賀師父,恭喜師姐!”
林天南走過去拍著李逍遙的肩膀道:“過兩天你們就在這里成親,我林天南必定宴請父老鄉親,舉辦的別開生面!”
李逍遙道:“那一切就都交給岳父大人了。”
“好,好,好!”林天南笑著離開,林月如看著林天南的背影,問道:“你們在開玩笑吧?”
李逍遙目光炯炯的看著林月如:“你說呢?”
“我……”林月如仰起臉,猶豫半晌,匆匆朝屋里走去。
李逍遙心中一陣幸福,曾經他從這里逃婚,終究還是要補回來。
東風,已不停歇得吹了整晚。
夜闌珊,曉燈柔。
青紗窗內,燈火如豆,忽明忽暗。紙絹上,墨跡氤氳,秀婉的小字道不盡欣喜和愁緒。她提筆,卻又怔住,一滴濃墨滴下,化作一團溫宛的黑。
時間之于她,已是模糊的存在,日落無聲,星過留痕,她卻只記得那朝陽初上的清晨,一個不羈的男子說:“我是不會娶她的!”
默默解開發簪,一頭青絲流瀉,密密重重,在一襲紫衣上洇染開來。提起玉梳怔然梳下,卻理不清,于是模糊不住,思念如雜草叢生。
不知第幾次默念起那個名字,林月如的心頭裹了蜜一樣甜,可是除了甜,竟還有恐慌。
就要嫁給他了么?不是開玩笑么?不是做夢么?或許是天見可憐吧。
她,已等的太久。
“噹噹噹”敲門聲響了許久,她才回過神來,趕忙胡亂的挽了頭發去開門。
“逍遙?”林月如看著門外的男子呆愣。
李逍遙微笑:“怎么這么久才開門?”
林月如低了低頭:“啊,在想事情……”
李逍遙掃過林月如的頭發,伸手解開了她倉促下束發的發帶,一頭烏發頓時傾瀉而下,燦若流光。
林月如一驚,忘了語言。
李逍遙笑:“月如,你好漂亮。”
林月如窘然之下一把將李逍遙推下臺階:“天那么晚了,你在這兒說什么甜言蜜語啊,回去睡覺啦!”說罷回身掩了房門。
她靠在門上,心口如小鹿亂撞。剛才,李逍遙的神情好溫柔,像要把她融化一般。
“噹噹噹”敲門聲再次傳來,林月如嬉笑著把門打開:“李逍遙,你怎么還……!!!”話未說完,整個人已經愣住。
面前的男子氣宇軒昂,星目劍眉,只是眼底有一種憂傷的霧氣。
雙眼相接,林月如幾近狂喜的喚道:“徐大哥?真的是你嗎?!”
徐靖沖微一點頭:“是。”
林月如大喜著拉住他:“你怎么在這兒?這些日子你還好嗎?你知不知道我很擔心你啊?還有,那天你救了我怎么連個招呼都不打呢?”
徐靖沖苦笑:“你要我先回答哪句?”
林月如一愣,吐了吐舌頭,笑道:“呵呵,我太高興了嘛。”
徐靖沖望著林月如如瀑的黑發和身著的綾羅,輕聲問:“你要嫁人了吧?”
林月如點點頭,自從認識徐靖沖以來,她多希望他是自己的親生哥哥,于是她發現自己在徐靖沖的面前可以將心里話毫無保留的說出來。
“徐大哥,我們進去聊。”林月如拉著徐靖沖走進房中。
正美滋滋回房的李逍遙,突然想起自己這一趟去找林月如本是想將莫失莫忘鈴的其中之一交給她。一拍腦門,又折了回去。
“徐大哥,你快告訴我,你過的怎么樣?怎么到蘇州來的?”林月如好奇的問。
徐靖沖微笑:“我很好,是坐船過來的。”
林月如一撇嘴:“你明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徐靖沖皺眉搖頭:“其實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來的。”
“啊?”林月如瞪大眼睛:“難道你遇見了神仙!?對了,婉兒姑娘和我說過,摘仙蓮的人會見到司命神,你有沒有看見?”
徐靖沖清俊的唇角綻開一絲不易察覺的苦笑:“那是騙人的,我什么也沒見到。”
林月如聽罷好生失望,她打量徐靖沖,發現他清瘦很多,蒼白的手指益發修長。鼻子有點酸酸的,林月如下意識的去握他的手。這一握,竟發現他手掌冰涼。
林月如一驚,盯緊他,恨恨道:“你騙我!”
徐靖沖想把手抽回去:“沒有……”
“你明明就在騙我!”林月如咬住嘴唇:“你說你很好,可我卻覺得你過的一點都不好!你明明就瘦了這么多,明明就沒好好照顧自己!哼,我再也不相信你了!”
徐靖沖的微笑淡定自若:“不要生氣,如果我會死,你也不要傷心。”
林月如歪著腦袋看他:“你在跟我說笑嗎?如果你就這么死了,我會內疚一輩子。徐大哥,其實我早就拿你當哥哥一般看待,所以,我怎么可能不為你擔心難過?”
哥哥……么……
徐靖沖輕嘆,或許這樣也好,以哥哥的身份呆在她身邊走過剩余的時光。
林月如見他不說話,而手卻更涼,心也跟著揪緊,她顫聲問:“你在逗我對不對?你……你會死嗎?”
徐靖沖眼神黯然:“會。”
林月如驚住,握緊了他的手,努力將自己的內力傳過去。
徐靖沖發覺,笑著不著痕跡的把手抽回去:“我會死,你也會死,李掌門同樣會死,只要是人,總有死的一天啊。”
林月如臉色一沉:“不錯,人都有一死,可是徐大哥,你要是膽敢早早去死,我現在就哭死給你看!”
哭是女孩子的專利,林月如自然也不例外,要是擱在李逍遙自然會一笑了之,可是徐靖沖卻深信不疑。他歉意的摸摸她的頭:“好,我不死就是了。”
“成功!”林月如高興的一挑大拇指。她就知道這招對付徐靖沖一定管用。
徐靖沖搖頭笑笑:“小孩子,用哭來唬人。”
林月如笑盈盈的翹翹眉毛:“才不是呢,這招只對你有用,反正你答應了我,我也不怕告訴你,我估計……”她順手取過蝴蝶玉簪把玩:“我估計李逍遙一定不會被我唬住。”
徐靖沖道:“不是不會被你唬住,我想李掌門一定是太了解你,而且,他一定最舍不得你哭。”
林月如呆愣一下,不好意思的低了低頭:“他會嗎?”
徐靖沖道:“應該會吧……咳咳……”
林月如一驚:“怎么了?”
“沒什么……咳咳……”徐靖沖狠狠的按住胸口。因為見到林月如,所以才不知不覺的說了很多話,身體竟然連這樣也無法承受嗎?他對自己有點氣惱。
林月如急切的站起來,蝴蝶玉簪都沒來得及放下就給他輕輕拍背。
淡紫的光一閃,徐靖沖頓覺神清氣爽。
林月如小心翼翼的問:“你還好嗎?”
徐靖沖點頭:“好多了……”
“……”林月如的眼中恍惚有霧氣蒸騰,想原來劍術高明不怒自威的徐靖沖,現在竟然連話說多了身體都會受不了。一定都是因為她,要不是為了救她,徐靖沖絕對不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徐靖沖見林月如煞白著臉,緩聲道:“不礙事,你千萬不要擔心。”
林月如皺起眉頭:“是這樣就好了。你坐著,我去叫下人做些點心端過來。”
說罷林月如開門朝外走去,徐靖沖稍稍緩了口氣,渾身的氣息僵冷如冰,每當一個人的時候,那種寒冷就開始反噬著他的骨頭、凍凝著他的血液,其實他并不是虛弱不堪,而是……
“噹噹噹”有人敲門。
徐靖沖一笑,這么快就回來了?
“月如,剛才……!”門外的人見到徐靖沖不由住了口,一臉驚怒。
徐靖沖恢復了從前的冷漠:“李掌門,好久不見。”
李逍遙疑怪著壓下怒氣:“你怎么會在月如的房間里?”
徐靖沖道:“只是敘舊罷了。”
“敘舊?”李逍遙冷冷一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我見你也是同門又不失為好漢,所以不跟你計較。但是你最好清楚,明天月如就會嫁給我了!”
徐靖沖心頭一震,平靜的道:“我知道。”
“你知道?”李逍遙真的忍不住要怒了,他瞪住徐靖沖,嘴角一翹,發揮他多年前的混混本色:“知道就好,老老實實從哪來回哪去,不是還有個辛若霞等著你呢嗎?趕快去找她,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
徐靖沖聞言,也并不氣惱,然而涼風襲來,他胸中立刻感到撕裂的冷痛,臉色煞白,眉頭緊皺。
李逍遙一撇嘴:“哼哼,終于要露出狐貍尾巴了吧?想打架就來啊!”
徐靖沖想離開,可他剛邁了一步,就踉蹌著險些跌下臺階。
“……?你怎么了?”李逍遙見狀上前來扶,可才剛一近身,他就感到從徐靖沖體內涌出的寒氣,那道寒氣把他逼的倒退數步。“好啊,你竟然使詐!”李逍遙自覺好心被騙,心中大為不爽。
想我堂堂蜀山掌門會怕你的寒氣不成?!李逍遙以指當劍,劍訣一念,朝徐靖沖發過來。
徐靖沖沒動,只是皺眉看著李逍遙。
“……?”李逍遙劍指漸進徐靖沖,見他不閃不避,立刻將指化掌,減了力道。他并不想真的傷了徐靖沖,畢竟徐靖沖救過林月如一命。
“嗵”的一聲,李逍遙這一掌竟將徐靖沖推了出去,他沒想到徐靖沖不但不躲,竟然連真氣都沒運。掌一下,李逍遙就立刻后悔了,他趕忙去抓徐靖沖。
然而在李逍遙發那一掌的時候,林月如剛端了盤子走來,看到那樣一幅場景,她只覺沁涼的風呼呼吹來,讓她連叫“住手”都來不及。
徐靖沖在李逍遙出手的時候曾想過以真氣相抗衡,但真氣只升至丹田,便又被他盡數散去,他暗道:死在李逍遙手里或許也算件好事。
李逍遙一掌拍上時,他就知道自己太天真了,李逍遙根本沒想殺他,更殺不了他,這世上再沒人能殺得了他。
一陣風伴著清香而來,林月如手疾眼快的把徐靖沖扶住:“李逍遙!你怎么可以傷徐大哥!?”她怒吼著,赤焰般紫紅的衣服映著她憤怒的面容。
李逍遙僵住:“月如,我只用了不到三成的力……”
林月如攙扶著徐靖沖,埋怨的瞪了李逍遙一眼,朝客房走去。
屋門大開,李逍遙郁悶的坐在桌子前已經等了許久,他順手拿起那枚蝴蝶玉簪,自言自語道:“徒弟娘子,這件事絕對不能完全怪我李逍遙不是?哼,所以我不能坐在這自討沒趣。什么,你讓我最好道個歉?唉,怎么說我也是堂堂蜀山掌門,英俊瀟灑、一表人才、風流倜儻、資質過人、兢兢業業、永垂不朽……”
“嗬,永垂不朽了都。”林月如沒好氣的倚在門欄上看著他。
李逍遙見她回來,不由撇了撇嘴:“喂,誰知道他那么弱,連我不到三成的功力都接不了。”
林月如走過來坐在他對面:“你當徐大哥還跟從前一樣啊,他為了救我,一定是受了重傷,所以現在才會那么虛弱。”
李逍遙聽罷更是不安:“那他現在……”
“現在已經沒有大礙了,不過剛才中你一掌,不知會不會牽動內傷。”林月如胸中一片苦楚。
李逍遙道:“他體內有一股強烈的寒氣,我以為他練了什么古怪的功夫,原來是內傷……”
林月如見他自責,口氣也軟了下來:“算啦,剛才徐大哥也說不怪你了。”
李逍遙嘆口氣,他以為這么久以來,他的脾氣已經大改,沒想到還是江山易改秉性難移,只是看到徐靖沖在林月如的房間里,就一言不合開始動手了。
“逍遙?”林月如以為他還在內疚,便趕快岔開話題:“對了,你來找我一定是有什么事吧?”
李逍遙回過神,從懷中取出莫失莫忘鈴:“給你。”
“……!”林月如微一猶豫接在手里:“為什么要給我?”
李逍遙道:“你曾經說過會永遠都帶在身上的,我也是。”
林月如托著下巴笑:“我有說過嗎?”
李逍遙瞪大眼睛:“當然有!等你恢復記憶,就會想起來的。”
林月如眼睛亮亮的瞟著他:“我不要恢復記憶,恢復記憶是很令人頭痛的事。”
李逍遙一愣,轉念一想也對,對林月如來說,恢復記憶的確會讓她很痛苦,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不回想起來也不是壞事。他笑:“也好,反正不管怎樣,你都是我李逍遙的……賤婢。”
林月如輕笑,脫口而出:“因為你是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