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經高度緊繃之下,幾雙眼睛眨都不眨的凝視中,他突然咧開嘴笑了笑,顫抖著手撕下一條棉布,裹住自己受傷的腰部,而后,從袖中掏出一包黑乎乎的東西。
幾人警覺。
出乎意料的,他撕開一個口子,往自己嘴中倒。
他們終于曉得騖斛是在做什么,以及,他吃的是什么。
伴隨著劇毒的減少,體內的血液也在大量流失。一旦少了毒素的麻痹,他的痛覺便會提升,血液的噴涌也只會令他更加虛弱。
于是,他需要補充毒素。
那包黑乎乎的東西,不是別的,正是密密麻麻指甲蓋般大小的黑蜘蛛。
明白了這些,幾人再看著騖斛心滿意足的吃相,頭皮一陣發麻,胃中翻涌。一邊錯愕,一邊覺得實在荒謬。
未反應,騖斛手中的布兜便被割碎成幾片,一團毛茸茸的黑蜘蛛還來不及看清就已墜下了云頭。
墨子梵淡然無波的眸中,真切的看到那數根銀針穿透布兜,來回幾次,快如閃電,勢如疾風,不消三秒,便毀了。
騖斛似乎并不意外,咽喉動了動,瞇眼拎起手中破爛的布兜,笑里藏刀,莫測的側首望向白玄。
白玄亦淡淡的看著他。良久,開口,“還吃么?”
騖斛揚了布兜,咂咂嘴,“倒是想,只是”,笑道,“你在這里,我恐是吃不好的。”
白玄冷眸湛湛,“數十年前,你我的比武并未分輸贏,今日,我們就再賭上一賭,看看這些年來,誰有所長進。”
騖斛很開心的面對白玄而立,“可有何籌碼?”
白玄微微抬眸,“若你贏,昆侖山便是你的了。”
旁觀的他們聽到此言吸了口冷氣,清羽一甩袖子欲上前阻攔,墨子梵在其身旁淡道,“清羽兄,尊重師父的選擇。”
“可!”清羽皺眉,咬牙切齒,“昆侖山若沒了,讓師父顏面何存?今后那昆侖山的大大小小的弟子該當如何?你我還當如何繼承衣缽?”
幾陣暖風吹來,一層一層,如同海浪。
墨子梵點醒他,“幾十年前那場比武,若不是旁人故意相幫,贏得,一定是他。彼時,無你,無我。而此刻,他們的比武籌碼是什么,我們沒有任何權利去插手。”
清羽聽聞,手握著的折扇咯咯作響,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沉聲道,“可如今局勢不同,我們輸不起!”
輸不起。不是代表害怕失敗。
如若昆侖山自此歸于他人,那么所危及到的,便不僅僅是江湖中的昆侖山弟子,還有連帶著的朝政安穩。
這一點,墨子梵明白,白玄明白,在旁的各位心底都如明鏡似的透亮。
“欠別人的,總是要還清的,”墨子梵嘆息。
彼時,便是騖斛贏了又何妨。幾十年種下的孽債,到如今靈宿幫的為非作歹,這湛藍的明空之上,不知漂浮著多少的怨靈。僅是他們這幾人血債血償,已是萬幸。
沐著暖陽,送著和風,腳下一重一重的日光披在山頭,身旁浮云閑閑略過。
半空中的結界好似太陽折射下另一個美輪美奐的光圈,里面,還立著幾個英姿勃發的青年。
卻枉費了一番盎然景致,此刻,遞入結界的風像被凍結般,幾人頎長的身影之間,彼此沉默無言,容得下一條銀河的流動。
高手之間的過招,往往衣袖擺動下,無人看得清。
可是旁觀的人皆知,他們那浩瀚如海的氣勢,平靜無波中深不可測的廣袤無垠,殃及圍觀的他們也是如同浸入寒水般通體冰冷顫栗。
但在這里,沒有外人的相擾。
江湖規矩,達成協議的倆高手過招,誰都不能插手。
閃躲,側身,跳躍,一氣呵成。凌空之下俯瞰,袖中的銀針如疾風般夾雜著冰冷檀香之氣席卷下方的人,不到三寸的銀針在他的手中被操控的猶如乖巧的活物,充滿了靈性,每每毫不留情的去攻擊他人要害之處,被躲開后再次攻擊,后無知無覺的竟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看著這樣的白玄真人,一旁的修顏愣了愣。
許久不見白玄身上攜帶的凌厲作風了。平時的他,總會扶著胡須,不管遇到何事,只會和善的笑笑,了之。
聽到江湖中人揚言占領昆侖山,他依然在笑。
這世間的險惡,人心叵測,不是只靠一個真誠的微笑便能了結的。修顏在看著他笑的同時,也不由自主的笑了。
白玄笑,是因為這些事不過芝麻大小,人的野心,他是看在眼中,也在一味的包容。
只有這件事,能讓他肅穆至斯。
修顏的眼眸中倒映出那老頭同騖斛的打斗。盡管體內已被毒素腐蝕,盡管一副老態龍鐘的模樣,但他的颯爽英姿依然不減當年,同青年時相比,更加卓然。
已看不清他們的身影,只瞧見一縷一縷的白影互相交錯,若是認真聆聽,可聽聞不遠處銀針沖擊空氣而產生氣旋的微弱嗡鳴聲,如同即將被獵殺的啼鶯。那沉重卻飄然的腳步,穩穩著地后再次彈跳飛躍,體內元氣紋絲不亂,被自己調息的相當柔順。
“嘭!”,琉魂鳳宇的氣波震動空氣,結界內一陣大風忽而至,忽而隱,幾人長發飄揚,目光卻始終盯在一處。
許是體內的毒素侵蝕著身體的速度加快了,白玄壓制不住翻涌到咽喉的鮮血,咳了出來,白凈的衣袍渲染一片黑紅。只是這一秒,感覺周遭空氣流速加快,抬眸,看到刺眼的日光上方,一人飛躍至身前,猙獰的笑著砍來。
騖斛的目光中,寫滿了對鮮血的渴望,以及,那貪狼般的野心。
白玄可以忍很多人的扭曲的人性,只因心中那份愧疚讓他無法動手。在他看來,世間野心聚集之首,當屬騖斛。
所以,他要殺了騖斛,滅這可怖,令人唾棄的熊熊野心與如火般焚燒著的占有欲。
一直以來,他想要做的事情,只是這么一件而已。
晃神見,削鐵如泥的琉魂鳳宇已舉至頭頂,帶著千斤重的力道揮舞下來。
騖斛眼中的笑意褪去,看到方才還在面前的人已然不見了蹤影,心中一個咯噔。就聽身后響起一個蒼老卻不失氣度的聲音,提到自己的名字時,夾雜著一聲清晰的嘆息,“騖斛,不要分心。”
隨之,自己的后背一痛,踉蹌幾步惶恐轉身,看見白玄白袍之上燦爛妖冶的花朵,襯托著他的面部更顯蒼白。
可偏偏,他是那般瘦弱的老頭。
從兩人這過的幾百招來看,白玄想要了結騖斛,也是大有可能的。
看來,騖斛這些年一味鉆研歪門邪道,并沒有學到什么正經的東西。
此時兩人皆是傷痕累累,額角滑落豆大的汗水。
一個輕靈的飛旋已是躲避不及,白玄右肩蹭過琉魂鳳宇的刀刃,“撕拉”一聲劃開一個大口子,頓時血流不止。白玄眉頭微動,千鈞一發之際放出銀針,直中騖斛下懷。
騖斛收刀,踉蹌退到一旁。白玄亦捂著右肩閃身避開他十步遠。
這驚心動魄的招式令旁觀的幾人驚出一身的冷汗。
艾殤皺眉瞧了瞧那方的冷漠青年。
面上依然沒有波瀾,只是眉頭緊鎖,目光中似含了口古井,深幽不見底。
艾殤心中還是稍稍輕松了。他那個模樣雖同先前沒多大分別,可留神觀察,終究是瞧見了他眼中的焦灼。
再看一眼又廝打在一起的兩人,本是淡淡的一投,卻出乎意料的看見了個血腥的場面。
他臉色剎那煞白,愣了一瞬趕忙用輕功行至白玄身旁。
白玄胸前的衣服已是七零八落,破爛不堪,身上的白衣已快被殷紅的血跡所遮掩,他躺在一旁,因傷口過大,牽扯內臟都是一陣鉆心的疼痛,他艱難的呼吸著,雙眸卻依然清亮,定定的看著騖斛。
騖斛面無表情收回古劍,俯視著躺在地上的他,淡道,“你輸了,”又補了一句,“不論是二十年前,還是二十年后,你都敵不過我。白玄。”
“本就不是什么公平公正的比武,你有何顏面對著尊師評頭論足?!”清羽怒不可遏,一雙柔情的眸此刻卻盛滿了烈火。
騖斛平靜的看著他,忽而一笑,“你要搞清楚,答應同我比武的,是你師父。”
清羽冷冷的不屑的哼了一聲,眸中鄙夷更甚,“那便是勝之不武了。”
“清羽,”白玄沒甚力氣的喚他,“是我輸了,”他看著騖斛,臉色平靜,“答應你的,我自會做到,”轉眸看向沉默的墨子梵,“即日起,昆侖山,便是他的了,你可聽清楚了,墨子梵?”
白玄認真的語氣與平淡的神色,并不是在開玩笑。
艾殤邊替他包扎,邊抓緊時間理清這一團糊的腦袋。方才到底發生了什么?這昆侖山,怎的一瞬間就成了騖斛的囊中物?
他并未抬眸,便感覺到頭頂上方墨子梵低沉的嗓音傳來,“是,弟子謹記。”
幾人的心沉了沉。
清羽剛蹩眉瞪著墨子梵,想爭辯什么,卻又聽他淡淡開口,“只是,徒兒想起了另一件事,”眉眼舒緩,笑似非笑看向騖斛,拱了拱手,“騖斛師叔背叛尊師為其一,殘害同門為其二,毒殺百姓為其三,引人入歧途為其四,”他右手一轉,手中漸漸顯出一柄劍,“其五,便是不知悔改一意孤行。師叔,您覺得,”他緩緩道,“僅憑這五條,您還想從我手中奪過昆侖山,可能么?”又添了句,“畢竟,我才是現任昆侖山掌門。”
風吹,腳下那一片連綿的積雪悠然飛舞,空氣中冷了幾分。
率先回過神的是清羽。他突然哈哈大笑了幾聲,同墨子梵勾肩搭背,饒有趣味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騖斛那張莫測的臉,揚唇笑道,“墨掌門,讓我先去領教一番如何?”
墨子梵眉眼已含了一層霜側臉看著他,微微頷首,留下一句,“別死了”,而后很放心的遠離了他。
清羽愣了愣,看著他的背影嘴角抽搐,嘀咕一句,“你當掌門才令人為昆侖山的前途堪憂啊。”隨后聳肩淡然一笑,罷了,他就是這樣的人。
但他記得的,也并不只是他的薄情與冷漠。譬如方才,他看到了他眼中深沉的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