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曉得,騖斛終還是入魔了,騖斛不得不死了。
他們也曉得,白玄這般形容,是要集眾人之力送騖斛歸西。
只有一個,是只有墨炎和修顏曉得的事——入魔者的死亡需人相護直至冥界。
踏入冥界,便是永生永世的輪回。
白玄甘愿。
用他的話來說便是,人所欠下的孽債,必會以百倍奉還,落得的下場,不怨天不尤人,只笑自己從來未看透過紅塵。
在琉魂鳳宇悲鳴的瞬間,天雷滾滾,閃電疾馳。
他們面容肅穆,各自立于陣法之中。彼此之間缺一不可。
墨子梵,蔣清羽,艾殤,季風傲,墨炎五人祭出神器,修顏端立一旁,閉目念咒,于是,五人所在的腳下愛,生出一個巨大的陣法,在陣法緩緩浮現之際,金木水火土五顆靈珠懸浮于頭頂上方,在通過神器注入的元氣越大時,五顆靈珠皎潔剔透的光華越發驚心動魄。
霓虹光芒映入他們的眼眸,被如同被凍結般,那片綺麗漸漸消失了原有的柔和與溫暖。
白玄面前,騖斛凌亂的發及衣袍在狂風中獵獵作響,顯然是因貪念與報仇的快意將自己的心神亂了,心智也不復存在。
琉魂鳳宇的力量毀天滅地,而現在能克制住的,緊緊是靠他們幾人竭盡全力在他身邊固起的一層結界而已。
不過,本就是一場赴死。
所有的命運都敵不過四個字:意料之外。
就像是一眼望去的萬里晴空,卻霎時間烏云密布雨點滾落。
有些錯過的悲涼,注定是要銘記一輩子。
狂風大作。騖斛的發結被疾風卷走,銀白中夾雜著幾縷烏黑的發在肆虐的舞動,無聲的訴說他的狂野。
墨子梵凝目騖斛,打斗之后,他的發冠有些狼狽的傾斜,耳邊的發打著轉兒的飄揚。騖斛高舉注入天地靈氣的古劍,瘋狂的想要將禁錮身體的結界打破。一下又一下,流光四溢,刺痛著眼。結界破開一個口,又以一秒之內的速度完全復合。
他們打的是持久戰。
然而,騖斛比他們想象中更能打。
如此一番折騰下來,幾人立在原地面色蒼白,他卻依然怒吼著劈著結界。
可始終,堅韌的陽光還是穿破了云層。
云端下,鳥獸四散而逃。面前,冬日里晌午的陽光溫暖而和煦,柔柔照在他枯老的臉上,甚至可以清晰的看見他額角滾落的汗水以及呼吸之間那層薄薄的霧氣。
修顏扶著胡須蹩眉,“殺。”
飄渺中卻帶著不容質疑的堅定。
遠處白玄身形僵了一僵。
于是,幾人毫無情感的念著咒語甚為艱難的一步步走向騖斛。
愈是靠近,困住騖斛的結界便愈小。可是相同的,騖斛的憤怒便達到了高點。
隨著結界被破的次數增加,墨子梵他們隨之而來的負擔也重了。
他能撐住,總有人會撐不住。
清羽身體正在煎熬著冰火兩重天,一半為自身體內的元氣,一半便是騖斛種下的毒。
他著實小看了他,他還是向自己下了毒。
那晚屋外風雪交加,凌厲的狂風夾雜著冰雪像一只狂暴的野獸恨不得將人生吞。稀稀落落,呼嘯沿著屋檐咆哮而過。
木桌旁一展燭燈映的滿桌飯餐暖暖,清冷中香氣隨著熱氣四溢,勾的人頗有食欲。
只是可惜,那夜騖斛的憨厚和藹,那一句,“因為不想一個人過春節啊,”竟全都是引人上鉤的一種手段。
在飯菜里下毒,憑清羽幾人的功底,先是聞味道就會聞出來,再者,放入口中那種奇異的感覺也會令人有所警惕。
可事實卻是,他們誰都沒有注意到。
在這么多毒中,只有一種毒,下入飯菜后,是不會對味道做任何改變的。正是這一點的可怕,江湖人稱“無覺”。
這種毒因要求過高,所以毒性并不大,但過個三五天方會顯露中毒的形容。而此時,清羽摸摸盤算這幾日的行程,又思量著自己的身體,約莫毒已沒了心底。
思及此,他臉色剎如初雪般蒼白。
而后,更是拼了命卯足了勁兒向前沖。
這種威嚴的壓制令騖斛震怒,怒吼中握著的琉魂鳳宇盛光乍現,戾風游蛇般兇猛快速,瞬間便劃破了結界。
幾人壓制不住,皆大驚中被一股猛勁反彈了回來。
清羽受不住,捂著胸口噴出一口血,他危險的瞇了瞇眼,胳膊一揚擦干凈了嘴,雙眸藏著不受控制的狠辣與玩弄。
有意思。他想著。
于是一個躍步,凌空中展開折扇,全身孕育著一股濃烈鮮艷的香,撲入那團光中。
簡直是不要命了!
墨子梵當即眉頭一凌,攜著玄霜便進入其中。
艾殤一愣,與幾人相望一眼,強壓下心中翻涌的毒性,也入了那團光中。
“萬萬記得,適得其反!”,修顏喊道。
幾人不知聽真切了沒有。
本以為入了那團驅之不散的光暈中,即將面對的是一番廝打。可卻沒想到,他們看到了一幅令人詫異的景象。
傳說神器及使用者心靈相通,相互有了感應,便會生出一種情結。
這種情結,記錄著與之相關的人。
而琉魂鳳宇倏然跳躍出的強光中,便讓他們瞧見了騖斛的前世今生。
一幕起。
雨落屋檐,伴隨著檐下稚氣卻沉穩的朗朗誦讀聲,輕盈融入地上一小灘水中,碰撞出細碎的水花。
天陰,小雨。私塾外的荒蕪空地處,開墾出一方泥土,清幽靜雅的竹林洗盡一身的鉛華,蓬勃的綠色使人心中格外平靜。
那一段過往就如同白玄所講,天真無邪。葡萄似的瞳仁中滿滿都是憧憬與雀躍,小小的胸脯容得下天地,聰明的頭腦勾勒出將來的一幕幕。
孤燈一盞,映在模糊的窗臺上,暖了一地的月華。
他瘦弱的小身板抱著一摞的書卷,沉沉的放置于書案前,而后看著那些厚實的夾雜著一股墨香與塵土混合的味道的陳舊古書,心滿意足的笑了笑,盤腿坐下,小手拿起第一本,翻了開來。
書中的字跡很模糊,但墨子梵知道,此刻的騖斛定是看得一清二楚,也悟的頗為透徹。
他在昏黃的燈盞下,一直看到晨曦微露,倒映于墻沿的纖弱身影,依舊坐得端正。
燈油耗盡的一瞬,膨出兩點火星來,他瞪大的眼,在瞧到某處時,兀然的一亮。
墨子梵微微瞇眼,若有所思的將目光移到那本泛黃書頁的書卷上。
“昆侖峰,乃盛天地之靈氣,納日月之精華。山頂闊若湖海,山中珍靈朝服,山下景色瑰麗。然,萬人踏尋,唯留尸骨磊磊,委實當之奇峰也。古人有云,得昆侖者,得天下。”
墨子梵仍是若有思索,看著面前幼時騖斛一掃陰郁沉默,雙眸嶄亮,嘴邊劃開一個喜不勝收的笑。
他不明白,當初騖斛想要昆侖峰,到底是因為那里比其余山峰地理位置優越更容易成長,還是因難尋覓難攀登而充滿了征服的欲望,亦或者,單純的認定“得昆侖者,得天下”。
懷著如此疑惑,一幕已過。
眼前緩緩浮現的,是一眾學童嬉鬧的場景。
暖暖的陽光映入樓閣,雀躍中一人的嗓音打破了熱鬧的氣氛。“我要創立‘靈宿幫’!”,少年這樣豪情壯志的說道。
眾人哄笑。白玄疑惑的看著他,問他為何。
他臉上抹開兩片紅暈,一字一句清晰而認真的說,“我要掌控天下,除盡一切惡人!”
白玄溫和的笑著說,“一起用功吧。”
“恩!”少年亮的猶如初雪般的眼眸,迎著朝霞,一片明凈。
彼時,那一方翠竹才是真的長開了,也長得更有古韻清雅之味,在和風中靜默的成長。
一幕又過。
墨子梵微微蹩眉,腦海中揮之不去孩子無邪的笑容,和那時,他簡單易碎的承諾。
他說他要除盡一切罪惡之人,可偏偏,他成為了自己最厭惡的那一類人。
永遠不要猜命運的心思,它會把你帶入一個你無法想象的世界。
有腳步聲起,沉穩而不失大氣,靜默而不失從容。
霧靄中,青色的輪廓漸漸清晰,老人慈愛的笑著,道,“天色正晴,微風和順,方是翱翔之際。”
畫面再擴大一些,墨子梵看到初成年的騖斛,修顏,白玄等人。不愧為傳承弟子,各個面容中都帶著一腔浩然正氣,束發而立,英姿勃發。淡笑的眼眸中,更顯聰穎與淵博。
舉手投足間,更是攜帶者一股彬彬有禮不凡的氣度。
看著自己親手培養起來的孩子,老者瞇著眼,只是笑。
他那雙浸染了無數紅塵卻依然清亮如涌泉的眼眸,似乎看透了什么,似乎又什么都不曉得。
這種人,但笑不語,往往是最難看透的。
墨子梵一邊瞧著這團景,同時也有十二萬分的心思都在注意著自身周遭五米以內的距離,一點點的動靜在這團辨認不清的強光中,都足以令他毫無懸念的提起玄霜。
有東西在飛速靠近自己。他危險的瞇了瞇眼。
空氣的流動令他神未到身已動,在這團強光中幾乎辨別不到的冷光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還是被阻斷在玄霜的劍柄下。
落地無聲。
墨子梵微微蹩眉。誰會在這個地方使暗器?還是...銀針?
像他們這種高手,是個器械都能拿在手中耍上一耍,暗器也同樣,更何況是最簡單的銀針。
說實話,據他所知,不僅師父白玄身上有,清羽以防萬一,也藏于寬袖中不少,他覺得這樣有安全感,于是逼著季風傲,艾殤也藏了不少。
但是他們幾人中最善于用銀針的,卻是師父白玄。
白玄心慈手軟,逼不得已下手時也只會用沒有毒的銀針,頂多將人定個穴。
據墨子梵所知,他自小到大看師父出手不過四次,次次百發百中。
這般差勁的暗器飛出來,約莫魅兒也能擋下。
墨子梵轉過身去不作理會,微微仰首看著面前。
臨行時。白玄同騖斛在同窗及師父面前承下諾言,用手指摁下約定——五年后前來決斗。贏者,有挑戰并征服昆侖峰的權利。
其實,他們的決斗直接面臨最終的決定權。因為他們所背負的使命,便是守護那些靈山,而他們所學所用,能登上昆侖已不成問題,也就是說,贏者得到這個歸屬,無所謂征服,昆侖就已經在自己的掌管之下了。
有人選擇去當靈童,那是最安全的方式。白玄和騖斛卻選擇壯大一派。他們有能力,于是師父默允了。
但是面臨著屠殺。
有時候,你的對手不僅僅是歹毒兇惡之人,或者各種兇猛的野獸,而是你的同窗,你的手足兄弟。
他們要擺好心態,迎接這一場決斗。于是,他們給了彼此五年的時間。
五年,可以用來干什么?
不得不說,騖斛的確比白玄還是要更勝一籌。
騖斛在第一年走南闖北,吸收各種武功招式,學會融會貫通。及時行善,斬殺惡人,一路陽光暖暖,風生水起。
第二年,他遇了些挫折,自此開始研究有關于“毒”的東西。
第三年,他開始拿自己做實驗,滿心以為他正在立下創舉,師父定會為他驕傲。
第四年,他清朗細白的靈活模樣開始發生轉變。他好似驚醒,再也不敢碰那些奇異的東西,專心練起了劍術。
第五年,他品紅塵,賞景致,飲烈酒,手握一卷泛黃的書,倚在樹丫上專心致志的看。眼眸流光溢彩。
時日到。
他如期赴約,看到了同樣有了滄桑感的白玄。
騖斛微笑抱拳,“師兄。”
陽光傾瀉而下,如瀑般隔絕在兩人之間。迷蒙的光線中,騖斛看不清他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