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姐，父皇想讓你為她扶棺?！倍螒c然的聲音中布不帶絲毫感情。
錦城深深地看了一眼這個弟弟，回答：“好。”
本以為要費一番口舌的段慶然愣住了，皇姐不是很恨父皇嗎？死前尚不能和平共處，死后又何必這樣惺惺作態呢？
“我以為皇姐不會答應?！薄 ?/p>
錦城笑笑：“以前總以為人在做天在看，但漸漸的也就發現老天雖然注視著我們的一舉一動，但是根本就不會有所作為，不是嗎？”
段慶然的神色有些微妙。
“不過現在，我發現了更為重要的東西，”錦城眉目含笑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母在做，子在看。我決定做什么樣的人，就會潛移默化我的孩子。我希望他能無憂無慮，能以最大的善意看待這個世界。所以我會去做這件事情。”
段慶然一時語遏?！ ?/p>
他知道這話錦城是專門說給自己聽的，但他又不得不聽。他現在多么滿足于當一位父親，其中的心情只有他自己知道?！ ?/p>
“三年多過去了，如今回頭，覺得你我的恩怨都不算什么了?！卞\城的聲音溫溫柔柔帶著某種特定的、令人安心的力量，“我希望你去看看那些墳墓，看看那些無辜死掉的人。崔墨一直在幫我接濟他們的家人，要不，以后這個事情你來做吧？”
段慶然沒有接話。他總覺得，皇姐是打算離開了?；式?，你打算到什么地方去呢？哪里不是大梁的土地，哪里不是他們段家的天下？
“我想離開了?！卞\城誠實地說，如果一定要把自己困在京都，那么只能活在公主府里，每天的樂趣只是升起一夢閣的燈。但是，她的孩子不能過這樣的生活，他該有廣袤的天空，該有鮮衣怒馬的日子，該有不帶任何仇恨的出身?！ ?/p>
不要像她段錦城一樣，被一個又一個的故事套住，被一段又一段的往事傷害的體無完膚。
她會告訴出生的他或她，世上最好的父親母親，世上最好的師父師兄，世上最好的爺爺奶奶，世上最好卻無緣得見的外公外婆，這些，你們都有?！ ?/p>
“我們打算扶棺后離開，你可以選擇攔著我們，也可以選擇放我們離開?！卞\城說?！ ?/p>
段慶然的眼中閃過不知名的光彩：“我不會讓你離開公主府的?；式?，你每一次離開，都會帶著更好的武器回來，我不是傻瓜?！薄 ?/p>
錦城似乎有些無奈：“你沒聽懂我的意思嗎？我不打算回來了。你也好，廣武帝也罷，我打算統統忘掉。我有夫君，有孩子，我不會背著他們冒險的?！薄 ?/p>
段慶然不相信?！ ?/p>
三年前皇姐沒有放棄復仇，三年后的今天又怎么可能放棄。被囚禁在公主府中，難道不是滿腹仇恨，如火焰般一寸寸地積累起來嗎？皇姐這樣作秀，段慶然有些瞧不起。
不管段慶然信還是不信，錦城的內心是十分平穩的?！ ?/p>
她想起了昨天晚上和崔墨的一番談話?！ ?/p>
“從一開始，你所堅持的仇恨，支持你不斷走下去的動力，就是孝端皇后自縊的謎底?，F在，要仇恨的目標已經有了，你也完全有機會報仇，為什么選擇退縮？”崔墨摸著錦城的頭發，輕聲問?！ ?/p>
錦城在崔墨的懷中瞇著眼睛，十分享受崔墨的順毛：“我也不知道。我之前明明很怨恨，但是看到廣武帝的那一瞬間，我就什么話都不想說了。有的人和有的人天生就是虐緣，只要糾纏在一起，就沒有好事，還不如徹徹底底分開了斷。我和廣武帝這樣，我和段慶然也是這樣。我不想再糾纏了。”
“之前，我知道你準備了些狠話要說給廣武帝聽的……”崔墨小心翼翼地問。當時錦城在寫這個計劃的時候，是瞞著他的，但是仍然是被他發現了。他心疼錦城，覺得這樣口舌的發泄對于錦城心情的梳理挺好的，于是沒有阻止?？?，臨到廣武帝的病床前，錦城卻一句也沒說?！ ?/p>
錦城啊了一聲，翻身壓在崔墨身上，烏黑的眼睛睜大，顯得十分純情無辜：“你看到了？”
崔墨親親錦城的額頭，回答：“嗯。”
那張紙，錦城寫的時候滿懷著憤怒和不甘心。她不想讓廣武帝好過，覺得這樣拋棄妻女的人，在病床上也該是無比痛苦。于是她寫了點很誅心的話。
“父皇，你有沒有想過，當年我明明已經勸誡宜妃不要入桃花林，為什么她最終還是去了？不僅去了，還從此消失在你的眼前？”
“段思然千里尋母，難道真的沒有找到嗎？還是他明明知道宜妃還活著，卻不愿意告訴你這位父親？”
“您猜猜，我從公主府的大火中逃生前往西城養傷，在那里遇見了誰？我還明明白白地聽見，崔墨喊他庶母?！薄 ?/p>
“宜妃溫婉，真的如您心中一般，純潔美麗嗎？她心中想的是誰，甘愿為誰冒天下之大不韙離開皇宮。您，一定猜的到吧？”
“從頭至尾，您都沒能比過崔護。他至少敢接受我的挑戰，清清楚楚地給我一個報仇的機會。可您呢？膽小怯懦，一直藏在后面，從來都不愿意睜眼看看什么樣的世界才能算的上明晰！”
“我段錦城，承蒙您賜名喚作段桃花，您到底是希望您的女兒宛若桃花呢，還是希望您的女兒如桃花斷枝，無故飄零？”
這些話悶悶地砸在錦城的心間，攪動著錦城的心弦，在見廣武帝的前一刻，她還在漫漫的宮道上復習了一遍?！ ?/p>
從廣武帝最愛的宜妃入手，是最好的誅心手段。錦城想，廣武帝會不會為此氣得一蹶不振呢？
他其實已經一蹶不振了?！ ?/p>
蒼老的廣武帝，錦城簡直認不出來。錦城心中的一分猶豫慢慢擴大，最后把她心頭的那些話，都打壓了下去。
“我之前寫過反攻的段慶然的那些計劃，你不是都反對嗎？”回神的錦城問崔墨。
崔墨難得正色：“一來，你之前的那些計劃死傷無數，百來個人的仇恨會因為你的計劃而擴張到成千上萬的無辜死亡；二來，我總覺得你該和廣武帝留些余地，你若殺了他得意的兒子，那就真的做不成父女了。沒想到……”崔墨停了嘴。
沒想到，到頭來錦城和廣武帝依舊沒有這個緣分做父女。他生錦城的這一場的恩情，慢慢消磨在錦城了解的件件往事之中。
“你不相信也我也沒辦法。”錦城無奈的笑笑，看著對面段慶然神色變換，“你想攔我，也要看你攔不攔得住?；实鄞髥?，宮中卻傳來械斗之聲，縱然你太子地位穩固，也不免要被別人詬病幾句吧？”
段慶然眉眼一橫，知道這是威脅。
“看來你們已經和崔護取得聯系了?！薄 ?/p>
錦城也不否認：“之前屢屢被你發現，不過是因為你身邊有一位蔣若存十分了解崔墨的手段，可如今這一次，全盤計劃都出自于我的手，你覺得他依舊能未卜先知嗎？”
段慶然有些恨得牙癢癢?！ ?/p>
“說起蔣若存，你知不知道他原本是有個弟弟的。”錦城滿面清風，似乎眼前又看見了那位義憤填膺的少年，“他叫蔣若訥，那年水淹靖江城，他把咬了一口的梨扔進江水里，和天地分離。猛然下水，消失得無影無蹤。”
錦城把手中準備好的梨切成兩半，一半遞給段慶然，另一半遞在自己的嘴邊，三下五除二地吃掉?！ ?/p>
段慶然神色陰郁地猶豫半晌，最后也吃掉了?！ ?/p>
“今天，我與段慶然在此分梨，從此，天高地遠，不復相見?！卞\城淡然地說?！ ?/p>
段慶然沒說話，他在想以后絕不能讓人把梨送到墨玉的房間里去。
當年的蔣若訥聲聲誓言動人心，他絕不會讓任何人傷害靖江城的百姓一分一毫，如今蔣若存你在太子身邊，是一級重臣，你能否完成你弟弟的遺愿，保護整個天下不受黑心人一絲一毫的傷害？
窗外杏雨綿綿。從最高的枝椏飛旋而下的朵朵花瓣，有的落在段慶然的頭頂，有的兜在他的腳面。錦城目送他的背影離開，這是段家江山未來的主人，他曾經膽小懦弱、陰狠毒辣，那他以后呢？會不會也步上廣武帝的后塵，落得妻離子散、孤獨終老的結局？
皇權之上，他到底還能得到幾分快樂，幾分真心，幾分感情？
錦城一個人站在一夢閣上。她穿得非常素凈，似乎已經在冥冥之中，看到了結局。今天，是公主府的下人第一次接到命令，要在曾經色彩斑斕的一夢閣上，扎滿雪白的綢緞。每一盞燈籠，都以其最悲傷的樣子，掛在一夢閣的最高處。
是不是該點燈了？
從一夢閣上看下去，千萬戶人家的喜喜悲悲，囊括著千萬種人的不同心情，在同一時間，繽紛上演。
“報——吾皇駕崩——”
忽然就是滿目的素稿翻飛起來，飄滿了整個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