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安全停靠在一棟木制西洋屋子前,低矮的常青綠樹修剪整齊當作戶外柵欄,綠意濃密的小草護著通往門房的鵝卵石道路,三三兩兩的白色桌椅躲在撐開的傘棚下獨顯翠綠之中。孫銘傳恭順請人下車,又引至門口,接著唯唯諾諾敲門,得到清朗的命令聲,便小心翼翼推開了暗紅色門框,待客人進入后,又輕手輕腳地關了上。
張澤霖白色襯衣配戎裝長褲,腳穿黑色長靴,正悠然自得地依著沙發翻開報紙,她則是打量四周的裝飾,有暖冬壁爐玫瑰絨面沙發,有紅色地毯鐵制燭臺,有墻壁上極樂世界壁畫。
他未抬眼看她,未請她入座,只顧說道:“會做早餐嗎?能幫我做一份早餐嗎?”
她堅決拒絕:“不是說張澤霖下午才來狩獵嗎?一大早把我接過來就是伺候你吃早飯。”
聽聞了她話里隱隱的火藥味,他丟下報紙,笑顏解釋:“若是下午接你過來,你只想著跟人見面跟人理論,哪有時間理會我,哪有時間理會獵場的風景,既然來了順德,當然是游玩辦事兩不耽誤。”
總覺得是趁人之危地欺負她,她又道:“四少爺家的下人比比皆是,何故勞煩我來做一頓早餐。”
他淡淡笑道:“今日若是把事情交辦完了,你回了許昌,以后再也沒有機會相見,給我留下點兒回憶,可以嗎?”
不知是他眼神的期待還是話語的期待打動了她的混淆神經,她鬼使神差問了廚房所在。看到明亮干凈整潔的廚具,又瞧見烘烤的土司機器,桌子上的雞蛋水果五谷雜糧,將拎包遞于他手中順便哄他出了廚房。
做份早餐對她而言不過是舉手投足的事,南洋的兩年,她自力更生,沒少下廚,同學們喜歡帶上自制的食物找個下午暖陽的時間聚在一起邊討論課題邊分享食物,她人又聰明,每次吃到味道俱佳的絕不放過,定要討教高招。
所以,當張澤霖看到盤子里聞所未聞非同尋常的早點時,是贊不絕口,品嘗過后,更是一鼓作氣吃得干凈,見她盤子里剛剛消滅過半,又趁其不備,拿了刀叉,搶了一塊水果煎餅塞進自己口中。
她惱羞抬眼,瞧見他兩腮鼓起,得意洋洋的笑容,只好強忍一縷怨氣,多念幾聲“上天有好生之德”,化怒為樂,笑意盈盈地說:“接我來的司機告訴我,你跟張澤霖是兄弟,你也姓張嗎?”
“余小姐對我很感興趣嗎?”
他眼角明朗的笑越來越昏暗越來越深不見底,宛如站在紫禁之巔俯視她,要把她看得無所遁形無處可躲,她扔了刀叉:“不想回答算了,我出去透透氣。”
他不依不饒笑道:“看來,你真的對我有意思。”
是被山月知曉了心底事,還是經受不起他語氣中自然流露的冷嘲熱諷?她不知道,她只是艴然不悅,只想起身離開。
他又道:“反正我們親過了,摟過了,抱過了,你對我生情,是正常不過的事。”
“鬼才會對你生情!”
“你放心,作我的女人不會太委屈你。”
她聽罷冷冷一笑,回身道:“這世界上,除了他之外,其他男人在我眼中不過是一粒可有可無的浮塵。也難怪你會說出這種死皮賴臉的話,一個花花大少的心里,除了女人,還是女人,娶了妻子,還有小妾,你怎么可能懂得什么叫‘曾經滄海難為水’?”
見過張澤霖救出表哥,她便離開,這地方,這人,她是一刻不想再待一刻不愿再見。
初夏的陰沉總是來得急劇猛烈,不過一會子的時間,烏云密布便給耀眼的金黃色以陳舊的灰,呼呼作響的密林樹葉傳來清涼的南風,雖輕卻沉,凝固她胳膊上赤裸的毛孔,猶如鋪了層寒霜,她兩手不由來回婆娑白皙的臂膀,厚重的軍黃色外套不知何時罩住了涼夏,她微微一驚,稍微推托,便被他勢壓千軍的力道化解掉。
她兩眼靜靜地盯著黃土地面,不想搭理他。他溫柔平靜,心虛問她:“生我氣了?”她搖頭否認。摒棄了嬉笑的浮夸,他態度誠懇,語氣穩重:“答應你的事,我一定會做到,你不必擔心。”她依舊低垂眸子,不愿看他,淡淡回話:“謝謝!”他獨自走出院落牽來一匹棗紅色的馬,高立她面前,再無任何笑容,說:“帶你出去走走。”
她緊咬嘴唇,本想推遲,可清亮的眼眶漸漸被矯健的身姿吞噬被火熱的顏色融化,心又變得不安分起來,她勉強“嗯”了一聲。
他伸過手欲扶她,她繞過了那雙厭惡痛絕的手,徑直走到馬的左側。不太靈便的旗袍和不太習慣的高跟鞋給了她極大的障礙,攀巖馬鞍有比翻山越嶺的艱難。他瞧著心疼,不禁出手相助,剛剛觸到她旗袍斜露出的細腿,她驚恐地凌空轉身,左腳忘記了所處半空踩不到地面,身子激烈下墜,不待她驚呼,已經跌落到他懷里。
他不顧她一味地推讓掙扎,抱著她側坐到了馬背上,自己則是老老實實地抓著韁繩,牽馬出了院子。
沒有欣賞密林風景的心情,她眼睛不偏不離地焦距面前的他,左手擦進口袋,右手牽繞繩索,給她沉默寡言的后背,似乎被她方才的冷淡刺激了,他冷然地盯著遙不可及的盡頭,默默無語。
沉悶是青綠雜草地白似積雪的兔子被盤旋的花蛇威脅打破的。
這輩子最懼怕得便是這種惡心惡毒的東西,這景象仿佛是活生生被其纏繞住脖子,粘稠的液體淋了她一身,她毛發直立,渾身打顫,心臟緊縮,呼吸不過,踢了踢他的后背,驚恐叫道:“蛇,有蛇。”
他不解地順著她手指方向望去,綠波蕩漾的平原,除了點綴其中的各色鮮花,什么也沒有,他又是詫異地看著她心急火燎地慌張失措。
她心急如焚,欲哭無淚:“要來不及了。”
他仍是一臉茫然地盯著她,她明白了可能是他所處的位置過低,看不見掩埋的危險,不禁說道:“你快上來。”
他瞳孔猛漲,沉睡的精神猶如沸騰的開水激動百倍,一步掠上了馬背,辨清了她的懼怕擔憂后,毫不猶豫從馬鞍右側掏出弓箭箭支,拉開的彎弓和兩肢卻把她鎖在自己懷里。
怕影響了他的方向,她往里鉆躲,細膩的臉頰卻不小心碰觸到他的下顎,每一寸皮膚輕柔地滑過若隱若現的胡須,如一縷清風波動了水面,聽著他的呼吸,她的心陡然怦怦直跳,不由往外咧了咧,不巧撞到他的胳膊,弓箭離弦飛出,偏離了應有的軌道。
他柔聲責怪道:“安靜點兒,別鬧。”
聽到這一句,她恍然大悟,他是故意牽一匹馬出來,故意找機會與她同乘一騎難為她,她極力何躲開遠處生死存亡的絕境,極力安撫自己焦躁不安的情緒,直到他的另一只箭“嗖”地一聲射出,直到他安慰她:“過去看看吧!”她暴風驟雨地捶了他四五拳,兩手勢不可阻地推他下馬:“你給我下去。”
他凌然鉗制住她的手,溫柔轉瞬即逝,仿佛是遭受了無理取鬧的媳婦的怨氣,不禁面露兇相,大嚷道:“你干什么?”
抽不出雙手,她心口憤憤不平,回道:“為什么不用槍打獵,你故意欺負我。”
他聽罷牙齒爆響,如雷翻滾,大聲呼嘯:“我欺負你?我若是想欺負你,早在下船后直接把你路劫到山寨當壓寨夫人,早給張澤霖報了口信,譚世棠是謀殺他爹的兇手,勸他處以極刑,早不會想盡辦法給你制造機會,單單約他來這里。用槍打獵?你知道一顆子彈出去是什么后果?你知道這個林子有什么危險的活物?你知道這會引發整個獵場什么樣的動蕩和恐慌?到時候我騎馬逃了,你怎么辦?”
不知是她的通情達理安撫了自己,還是他的炮轟亂炸摧毀了她的矜持,她莫名其妙地妥協了,看著晃動的地面,看著綠意盎然的青草地,想逃離,又怕跳出的猛蛇咬住了她的腳踝,面對的又豈止是他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