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鳴閃電,暴雨嘩嘩,像天河決堤,洪水猛獸頃刻而至,天地間如同懸掛寬大無比的珠簾,茫茫一片。
宛靜身處泥濘黃土大道,兩側(cè)雖綠色生機卻蛇蟲游離,不敢躲避,遠遠看到路邊的茅草房屋,不禁絕處逢生,悲喜交集,三步并作兩步奔了過去。那房屋似乎專為打獵休息而設(shè),擺有木質(zhì)方桌長凳,墻壁上掛有彎弓箭支蓑衣蓑斗利器,凸凹處放有火柴油燈遜黃火藥磨石。她燃亮燈火帶來稍微昏黃的桔光,又擰了擰裙擺擠掉浸透的雨水。聽著外面的稀里嘩啦,她蹙眉深思,心急如焚,這雨怕是一時三刻停歇不了,張澤霖會不會因為大雨彌漫打掉來獵場的念頭?透風(fēng)的墻壁擋得住雨水抵不過濕意的寒氣,冷風(fēng)過隙時,她身子顫抖,不得不抱著油燈取暖。
不知時光流逝,現(xiàn)在今夕何夕,她胳膊枕著木桌額頭深埋在臂彎,兩眼直直地望著水珠沿著白皙的小腿滑落到踝滴落在地,一滴滴地落,一滴滴地砸,濺起不可見的水花,散落到四周,她莞爾而笑,那笑忽然被身旁的黑色皮靴凝固了,黃色泥濘包裹其上一直順延到軍色褲腿,浸濕的衣褲插著他那雙金絮其外敗絮其中的手,她抬起下顎,瞬間呆愣了住。
他像是從湖水里逃生出來,大汗淋漓,只顧氣喘吁吁,只顧眼望于她,心急火燎的眸子掩飾不住望穿秋水。
良久。
一滴雨水沿著他的發(fā)絲滾落在她的臉闊,水花濺進眼眶,她不由眨了眨眼睛,他冒雨出來尋她,不論方才的他做過什么說過什么,他仍是不顧一切地出來了,這一刻她是什么樣的心境,她讀不懂,她只明白亂七八糟的心跳,她只知道呼吸不能自如,幾乎窒息,她情亂紛雜,情難自已,起身遞了錦帕給他,他卻是硬生生地擁她入懷。緊貼他潮濕溫?zé)岬男目冢犞拟袢恍膭蛹贝俸粑艞壛藪暝?/p>
“不要再回許昌了,我?guī)湍憔茸T世棠。”
料想不到他會說出這話,她心下一觸,輕輕搖頭拒絕。
他胳膊不由多使了三分力道,怕捏碎了她又怕失去了她:“我行過許多地方的陌路,見過許多地方的山河,卻從未有半分情不自禁的心動,你是第一個,讓我前后矛盾左右不適。宛靜,我想你留在順德。”
她分明應(yīng)該堅決如鐵一如既往地堅持“我注定是要嫁入譚家”,可是如磐石的心被他一句句話滴穿了,她失了理智,踮起腳尖,兩手如紫藤緊緊纏繞住他的頸勃。
雨漸漸淅瀝,橘色燈火驟然跳躍后熄滅了,四周再次陷入昏暗的沉寂,她被他摟在懷里,默默地,靜靜地,傾聽門外滴滴答答的雨聲,似乎多于的一句話一個字打碎得不是平靜湖水的安靜,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明知不該卻不顧禁忌被他擁著的夢。
大雨跟隨白晝消失在黑幕降臨的邊緯。
她一步三滑,東倒西歪,雖被他攙扶仍泥濘難行,一旦深陷黃土拔出腳踝卻拔不出皮鞋。他蹲下身來說道:“我背你。”這是老家婚娶的習(xí)俗,披著大紅喜袍的男子背錦帕遮面的女子跨過刀山火海歷經(jīng)千山萬水進入三拜天地的三教九流,她微微一怔,乖乖趴在上面,說:“未婚嫁的女子一般是不準(zhǔn)男人背的。”他笑了笑問道:“沒有人背過你嗎?”她貼著他溫暖地脊背,回說:“有,六歲前,我父親背過。”他沉默著不知如何接話,她卻是不介意地笑道:“你算是第一個背我的男人。”他聽罷低頭一笑:“我想做唯一的一個。”寒風(fēng)凜凜吹拂的漆黑道路仿佛是不知名的空洞未來,沙沙作響的樹枝藤條宛若懾人心魂的牛鬼蛇神,夜幕中的峰巒疊嶂岐山峻嶺好像故事中的剪紙油畫,她幽幽地說:“我答應(yīng)你,不管我婚嫁何人,這輩子都不會讓他背我。”
月亮被淺薄的云霧繚繞,斜照出淡淡的明亮,輕柔似絲,清澈似水,灑在她的心上,溫暖陣陣。
遙想起何家牽掛她的譚彥卿,她推遲了他的再三挽留,執(zhí)意回順德城,他勸說:“張澤霖說不定因為這場大雨也困在獵場,等明天天亮再做打算。”她道:“我怕彥卿叔見不到我回去,會整晚睡不踏實。他上了年紀(jì),身體不太好,我不能讓他掛心勞累。今兒我出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擔(dān)憂重重了。”他不再阻攔,只說:“那我送你。”她沒有反對,點頭默許了。
一路上,他十指相扣鎖住她的手。干燥的軍衣外套雖罩著緊貼身子的溫濕旗袍,仍是抵不了恣意橫生的寒氣,她微微發(fā)顫,便被他一覽無余,擁她入懷時,他征求她的意見:“先去我家換身干凈的衣服?”她開玩笑回道:“若是其他女人遺留下的我可不要,若是其他女人挑剩下的,我也不要!”他沒好氣地笑了笑,說:“我家里除了五十多歲的母親,三十歲的姐姐,便是一大堆七七八八的下人,只能委屈你借用丫鬟的換一換。”她又打趣道:“是向服侍你的丫鬟借嗎?我也不穿。”他又是笑了笑:“沒有丫鬟服侍我,若是你甘愿做第一個,我榮幸之至。”
車在這一路笑談中駛到何家大門,她歸還外套道了謝,下車三五步開外卻遲遲聽不到發(fā)起的油燃機聲,她好奇回眸不想撞上他寬闊的胸膛,被他再次擁住又是一陣狂跳的心亂如麻,她推他:“不要這樣,彥卿叔會看到。”他死皮賴臉抱著不放:“若是他說三道四,我定拿槍崩了他。”她不假思索道:“不要。”看到他嘴邊若隱若現(xiàn)的弧線,知道他故意說出來嚇?biāo)唤鷼獾卮妨舜匪募纭Ρ诘臒艋鹫罩嗔恋捻訄A潤的笑渦,大大閃光,他俯身湊近她耳邊:“我是認真的,我想你留在順德。”她低垂額頭看到地上的影影雙雙,思索片刻,驀然抬頭說:“你容我想想。”得到心滿意足的答復(fù),他松開了她,而她疑慮密布,心思重重,仍是給了他臨別前最燦爛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