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
孫家古宅的東廂房燈火依然。
孫太太站在明亮清晰的穿衣鏡前,脫掉罩在外的乳白色寬大衣裳,露出深藏的吊肩貼身睡衣,擺動著迷人的身姿,仔細端詳后,不禁對著大床上蠢蠢入眠的人感嘆道:“人人都說,歲月催人老,跟那些上了年紀的人比起來倒不見得有什么,今兒瞧見了稍微嫩一點兒的,一下子竟被比下去了?!?/p>
床榻上的人疲憊直至,困倦橫生,也不知曉夫人問了些什么,只顧應付說:“嗯!”
孫太太見對方閉著兩眼,愛理不理的神色,沒好氣地走了過去掀開錦被,摟著倦意人的脖子,撒嬌道:“你說,是我漂亮,還是她漂亮?”
對方昏噩扯過被子,重新撂在自己身上,朦朧回答說:“你漂亮!”
若是一般的人說出這種話來,要么是刻意討要么是隨意奉承,可是孫銘傳是出了名的正直誠實,鮮有夸獎迎合的話,孫太太聽罷自然美不自收,眼眸里蕩盡了柔情似水,情意綿綿。而銀梅的敲門聲明顯不適時宜驚擾了纏綿的好興致,她不得不擱下白色透明的床幃簾子,端坐在梳妝臺前,佯裝起對鏡整理容妝,不耐煩地喚了人進來。
銀梅低頭入內(nèi),先是匯報說小姐已經(jīng)梳洗入睡,隨之將太太吩咐打翻箱子后的結果詳盡告知,什么余小姐的衣料是南方上好的蠶絲制成的,什么小姐箱子里有很貴重漂亮的相機,甚至小姐對她打翻箱子不僅不惱怒而且對她說了幾句很稀罕的話,接著活靈活現(xiàn)地演繹了一遍小姐的口吻語氣。
旁聽的孫太太一直掩飾著眉宇間的驚異,其中仍然忍不住“噢”了一聲,雖然隨意囑咐了兩句便打發(fā)了銀梅,可留在鏡子里的卻是微微吊起的眉梢、蹙起的眉頭和低垂下的眼珠,她顯然遺忘了方才未完的熱情奔放。
“想什么呢?快睡吧!”孫銘傳耳根子終于消停,眼睛又被清亮的光線刺激得難以忍受,不禁發(fā)了話。
孫太太熄了燈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毫無困意,不由扛了扛枕邊人,說道:“老四真是什么人都敢玩!那小丫頭,我瞧著比平日里的三流明星多了份自信涵養(yǎng),比大家閨秀多了份見識大方,比那些社交名媛多的可不止是內(nèi)斂低調(diào)。”
疲倦的孫銘傳好生勸慰道:“這事兒,咱們管不上也管不著,你別瞎摻合!”
孫太太對于丈夫的毫無戒心顯然不滿:“你以為我是擔心那小妮子,我是關心咱們老四,指不定什么時候被人家給傷心到了,一輩子不婚不娶地折騰姑媽!”
這危言聳聽的一句如一口銅鐘震驚了孫銘傳,震醒了孫銘傳。張澤霖對這女人非同一般的態(tài)度超出了他的意料,也超出了夫人的想象,不能不引起警惕,何況涉及到張澤霖,自是不敢小窺。他未露疑慮,只是回首對夫人寬慰道:“老四玩兩天會膩的?!?/p>
可是第二天隨之而來的生活細節(jié)不僅印證了孫太太的敏感,更是引發(fā)了孫銘傳的探究好奇:她到底是什么來頭?若是純粹留洋回來的富貴家女子,自然安然無事。若是定軍派過來的奸細,那豈不是引狼入室?
早餐完全照南方人的口味準備,一家人圍坐餐桌后等待起貴客,卻遠遠只瞧見銀梅急匆匆地跑過來稟告:“余小姐說她病了,不能過來就餐,請老爺和太太擔待?!?/p>
孫太太驚中略有不滿:“病了?昨天不是還歡言歡語的,在這兒住了一晚,就病得起不來了?”
聯(lián)想起昨天暴雨天氣張澤霖什么不顧出去尋人,孫銘傳接過夫人的話,鄭重囑咐道:“快讓孫福派人請李醫(yī)生過來。”
銀梅仿佛預料到了老爺?shù)膽n慮,不慌不忙回道:“余小姐說,只是稍微感冒,不用勞煩醫(yī)生了。她吩咐我去備些小米粥,兩個新鮮柳橙,三個紅汁番茄,還有用生姜,辣椒和蔥白,少許鹽熬制的湯水,還讓我請?zhí)灰ヌ酵牟?,這病雖說不厲害,但是會傳染,被感染上了,雖要不了人命,但終歸不舒服。”
孫銘傳夫婦面面相覷,對望了一眼。
孫太太明事理地發(fā)過話:“既然她這樣說,就照吩咐去做吧!”
銀梅應了一聲離去了。
孫太太攪著碗里的稀粥,腦袋里思索著方才丫環(huán)的傳話,嘴里念叨著:“這余小姐想不招人喜歡似乎都很難!”
孫銘傳滿臉憂心重重,卻是低眉盤算著那句“不請大夫?”。
這一天,張澤霖碰巧事務繁忙抽不出空閑來看宛靜,清早派人送了束花,帶了幾句歉意的話。孫銘傳一一接收,但也未將宛靜感染風寒不能走動的事情上報,只是翌日,聽丫環(huán)說,小姐的病真的出奇般好了,這才趁著軍事部署后的閑暇,輕描淡寫地敘述了,未說宛靜是如何生得病生得是何病,只說道,身子微恙,一天未出來走動。
僅僅是這幾句已讓上司放心不下。
張澤霖草草結束了會議,馬不停蹄地往孫家趕。當看到晚春日暖,紫檀樹下徐徐飄落的花瓣落在萋萋地上一張張嬌嫩的面容時,他繁忙的步履禁不住停在郁郁蔥蔥的梨花樹后,悄然觀望。緊隨其后的孫銘傳不覺好奇,探身望去,竟也是驚呆了。
紫蕓閣前的草地上躺滿了孫家大大小小的丫環(huán),一個個白紗遮面。
宛靜一身黃色的及膝長裙,左手執(zhí)著白瓷盤,右手不停用木勺挑著黃色透明的粘稠液體,涂抹丫環(huán)的面紗上。
孫太太亦是頂著干燥的白紗懶洋洋地靠在藤椅上悠然自得。
孫銘傳的一對兒女更像勤勞的蜜蜂穿梭在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蕊間,忙碌地在安然的丫環(huán)面上鋪下白紗,口口聲聲催著:“靜姐姐,你的美容膏敷慢了!”
宛靜輕拭了額頭的汗?jié)n,微微一笑。
那笑容在斑斑點點的光線下靜若潺潺溪水,動人極了。
張澤霖嘴角邊醉意滋生,沒有上前打擾,戀戀不舍地賞著美景,輕聲對著孫銘傳說道:“聽姨媽說從東瀛帶了好茶回來,上次錯過了,這次我要品品?!?/p>
孫銘傳不動聲色地“唉”了一聲,作揖請客人走先,趁著轉(zhuǎn)身離開機會瞧了一眼這幾十年來孫家從未有過的壯觀景象,沉思的眼睛又像是想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