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終究不再折騰。
她回眸對槿芝強顏歡笑一番。
槿芝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厥氣嘴角說道:“可別向我訴委屈,依我的法子,哪會折騰出這些意外?”
她毗鄰槿芝坐下,低垂的下顎仿佛犯了天大罪過:“表哥的脾氣,我再清楚不過,難道讓我一走了之,遠赴南洋,讓他等我一輩子?”
槿芝知她心軟,臉色頓時緩和,握了她的手,勸慰道:“你說過死也不嫁進譚家,難不曾這會子你又心軟了?”
她眉頭緊蹙,似是痛苦掙扎,直直的眸子癡癡地凝望著大理石地面,像是夢中囈語:“這些日子,我總是在想若他能娶了別人該多好,姨丈不會整天提著心防我,我也可以落得逍遙自在。可我也聽說,去譚家提親稍微張些臉面的,他不是躲開便是糊弄過去,平日里交情不深的,又被他毫不客氣轟出家門。槿芝,我不是心軟,我怎么能眼睜睜地瞧著他為了我繼續得罪譚家的商客朋友?”
槿芝充盈紅霞的兩腮儼然氣憤不過,眼珠子溜溜兩轉卻又轉瞬賊賊一笑,攬過她的肩,說道:“你也別失魂落魄的模樣,我倒有個萬無一失的主意。”
她佯裝詫異不解,渾濁死寂的眼睛霎時閃閃灼灼。
槿芝惡意笑道:“趕明兒我讓堂哥隨便找個待字閨中的小姐去譚家提親,若是你表哥不同意,若是他掃了馮家的面子,我看他以后在許昌府怎么繼續生根立足!”
她聽罷激動得說不出話,只摟了槿芝一味千恩萬謝。
她不是故意裝出一副悲極無奈的神色騙取槿芝的同情,她只是想故意引誘槿芝依馮家的威懾力量來制衡表哥,譚家即使敢駁全天下人的面子亦不會不顧執掌南方軍權的馮家顏面,這似乎是她現在唯一的權宜之計。
計謀雖好,卻被馮梓鈞毫不留情一口回絕,拒絕的理由非常簡單:我是一名正統軍人,不是欺壓良民的土匪惡霸。
月色撩人,如流水一般傾灑,靜靜地瀉在曲曲折折的荷塘上。田田的葉子如水靈秀氣仙女手中的墨綠色盛盤,相互圍簇,迎接日月光輝。一陣曉風拂過,荷葉浪浪滾動,墨綠色的盛盤頃刻間打翻,撒了一池,褶皺的水面頓時波光粼粼。
宛靜已不知曉是第幾次坐在漢白玉大理石階上愣愣呆滯,沒有了青天白日里與槿芝的肆意嬉鬧,沒有了與譚家的推托拆招。夜深人靜,眼里所見耳邊所聞的僅僅是殘月玉露,河畔金風,心里越發地思念起他,他亦是淋了雨,亦是涼了心境,千言萬語亦是不得不埋藏沉寂,默默地望著她。
掬一捧池水敷面,清清的水珠粘不住嫩滑的面頰,一滴滴落進了水里,驚醒了沉睡的紅色鯉魚,三兩只從荷葉里探出腦袋,瞧見她安靜淡漠,便爭先恐后地游蕩過來,翹首企足地看著她。她咯咯笑了,提起裙擺,下了石階。那魚兒一陣慌亂后退,又紛紛靠近些,蹭她的腳踝。
忽聞身后清亮的皮靴聲由遠及近,她微微一愣,忙回轉身眸,竟然意料不到腳下一尺來寬的臺階容不下她不安分的芊芊玉足。好在,身體失衡之時,她急中生智,向前邁出一腳,可未等塵埃落定,那身子便如傾倒的石塊,重重地下沉。她反應不過,大驚一聲,隨即被卷入波濤洶涌的驚濤駭浪,洪水肆無忌憚地灌進口腔鼻腔。她喘息不過,下意識掙扎,終于聞到一絲清新的空隙,身子卻又拼命下墜,大口大口的涼水涌進了她的心扉,她胸肺撐脹,呼吸不暢,瞬間頭暈眼花,混亂不清。
“宛靜。”
澤霖?!她幾乎停歇的手臂又開始狂亂波動,感到落水的響動,感到身子不隨心地游動,感到一絲絲的涼氣澀澀侵蝕她的身體,她聽到了他焦亂的大聲疾呼:“來人!”
她心口如千斤大石壓住胸肺,疼痛難忍,嘴角觸動卻發不出音,她迷離的眼睛看不清黑白,只好伸手摸索到他的嘴巴,一股溫熱的氣息忽然吞噬了她的指尖,一陣惡心冰寒隨之襲擊了胃部,苦水從嘴巴鼻腔迅猛奔騰而出,她強忍不住,驚慌地推開他,吐了一地清水,最后筋疲力盡地重新倒進柔軟懷抱,接連不斷地喘息道:“我沒事兒,只是灌了幾口水。”
他不再接話,只是悄然無聲抱起她。
而她緊貼溫濕寬闊的肩膀,聽他怦然迷亂的心跳,似乎又回到了那個雨后晴天,他不顧她的情愿與不愿,抱著她踏過清水青翠,踏過殘紅殘綠。當踏進燈火驟亮的沁園客房,她迷離的眸子陡然變得清晰四溢,周圍不再是水霧模糊淡淡影照,不再是錦紅地毯楠木閣樓,被水氣混淆的嗅覺亦不再聞到清涼薄荷之氣。她恍然抬頭,剛巧與他炯炯的眼睛相撞,觸目驚心,更是張皇失措,她蒼白臉頰霎時緋紅萬丈,驚愕眸子四處躲閃,為了極力撇開與他的距離,幾乎是從他懷里掙脫出來硬生生掉在床榻上。她忍耐酸疼,跪立起來,十指惶惶然去整理凌亂不堪的絲發,羞赧羞愧,不敢正眼瞧他。涼涼的水珠子沿著她的額頭滑過她的睫毛流過她拘謹拘束的嘴角一滴滴落了下來,嗒嗒的聲音伴著他沉重的呼吸,腦子里又是一陣不知所向的白茫。
“早點休息。”他淡淡說了四個字便離開回了鄰近睡房。
透過白紙窗紗隱隱可見他正脫掉水淋淋的襯衣,她百思不得其解,既然愿意救下落水的她,為何不愿出手幫她脫離譚家?譚家家世顯赫,與許昌府的多戶人家來說,已算是某種意義的好親事,表哥學識淵博,溫文爾雅,更不會隨隨便便辱沒了哪位姑娘?
她左思右量,換過干凈衣服徑直去了廚房。不論如何,他算是救過她一命,感激之情終是要答謝的。不等片刻,她便端了一碗瑪瑙色澤似藥非藥的湯水站在他門前。好不容易騰出敲門的手時,她又遲疑了。這并不是上等貴重的藥材,味道亦不是色香味美爽口清淡。她經常熬至服用,不過是少時習慣習以為常。對于未接觸過的人,會不會顯得不太莊重略顯輕薄?
正待她猶豫不定之時,門哐啷一聲大開,他身上披了件錦緞絲綢料子的白褂,敞著衣扣,若隱若現她方才依偎留戀過的心口。她面頰泛紅,微驚的眸子又撞上他波瀾壯闊的眼睛,躲避不過,只好芙蓉如面,嫣然一笑,發話道:“我熬了些驅寒的湯水。”他口吻里少了平日的冷峻威嚴:“酸辣湯?”能叫出名字自是見識過,她心里寬慰,莞爾點頭,從他身邊端莊走過時,不敢拿眼睛窺視四方,小心翼翼輕放下盤子正欲離開,忽聽他接著言道:“我母親沒去世時,常常熬給我喝,她是定州人,說定州不論是男女老少,只要染了風寒,都喜歡用生姜辣椒大蔥鹽巴熬制成湯,用于趨寒。”她微微一怔,除了初次相遇的那天,他們逢場作戲說過長篇大話之外,這是第二次,他言談里超過三十個字:“這是定州比較盛行的土方子,方才我還擔心你不太習慣。”他走過來端了湯碗,豪爽凌厲,一飲而盡,嘴角邊大方地淡淡一笑:“原來還是很多年前的味道,什么都沒有變。”她不明白他話里的意思,懵懵懂懂地說:“姜湯只有這種味道!”他笑了笑,沒有答話,這也是第一次,她看他笑了,少了淡然照面的硬朗,少了眉目棱角的堅挺,溫柔恬淡間自然流露出不一樣的倜儻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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