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里涌進(jìn)的十來個大夫打斷了兩人談話。

槿芝面色緊張，拽著她的手瑟瑟發(fā)顫，瞧那不管是須發(fā)滿貫的老者還是西洋醫(yī)術(shù)的年輕醫(yī)生接都唉聲嘆氣，不管是把脈還是新式探測器傾聽胸口皆是對望失色，最后全部積聚外堂，躬身說道：“馮小姐，請恕老夫們醫(yī)術(shù)不精，怕是老太太活不過半月了！我們已經(jīng)盡力而為，無回天法術(shù)，望馮小姐您另請高明！”

槿芝聽完，瞬間呆愣，穆地昏了過去。姨娘們頓時放聲痛哭，哭得死去活來地被丫環(huán)們陸陸續(xù)續(xù)勸回了臨近院子稍作休息。空蕩蕩的房間不知何時只剩下她接替不醒人世的槿芝角色，在這種尷尬又憂心的氛圍里似乎進(jìn)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陪了丫環(huán)靜默守在病床前，小心等待。

天氣陰沉了下來，雖撐起了一扇紙窗，沁園書房依然暗淡無光。

馮梓鈞的臉色藏在黑色深處，瞧不出何種表情，只是音色淋漓，嚴(yán)而帶怒，怒而微顫：“繼續(xù)講。”

劉伯寬低身回是，又道：“碼頭不止一人知道此事，因為那女子很是漂亮少見，又飛揚囂張，那通關(guān)行證又確是鈞少爺您的特批，所以大家都印象深刻。當(dāng)時那位男子手臂受傷，卻有牙痕，他們亦不敢斷定是不是槍擊所致。只是事后回憶起來，覺得哪里不妥，但找不出把柄，只好作罷。”

他“啪”地一掌嘎然落下，案幾邊圍懸掛的狼毫嚇得顫了兩顫，與劉伯寬一樣虛虛屏氣，不敢大呼，半晌時間，聽他再問，分明是壓抑克制著憤怒情緒：“真的是她？”

劉伯寬自然知曉此事嚴(yán)重，方找足了人證物證才來稟告：“是，她身邊那個男人兇悍跋扈，傷了我們的人不說，還揚言，余小姐是他的女人，而余小姐也坦白承認(rèn)了。因為后來一直捉不到那人，報紙前日登載過余小姐與鈞少爺您訂婚，又刊登了余小姐的玉照，大伙覺得不解，所以才聯(lián)想連篇，才沸沸揚揚地議論開。聽說隨余小姐北行的還有譚家管事，我今天電話也問了問譚家管事，他明顯口無遮攔，支支吾吾說不清當(dāng)時狀況，后來干脆說自己忘了。”

他忍無可忍，淋漓揮手止了下屬報告，強硬調(diào)子下令：“此事不準(zhǔn)對外泄露一二，立即傳令碼頭官兵，再有私下談?wù)撌髡撸尚倘佘姽鳌！?/p>

劉伯寬立正領(lǐng)命，隨即離去。

當(dāng)他憤憤低首，思維還停留“那個男人是不是北方官員”，文件夾內(nèi)格外突出的一封書函卻不經(jīng)意地落映入眼眶。

當(dāng)他抽出書信看到陌生的字跡“馮先生親啟”。

當(dāng)他警惕地撕開信封倒出一張清晰照片。

時間像是瞬間靜止不變的流水，也靜止了他的心跳。

他眼睛眩暈，怔怔地看著照片中的她，身著蕾絲睡衣，跟其他男人相抱相擁，容顏嫵媚，看著那無所顧忌的笑不曾見過，那嬌柔嫵媚也不曾見過。

半晌，他的冷靜仿佛被五輛馬匹分別朝四面八方扯裂，硬生生地撕得粉碎。

那男人是誰？

是她喜歡的人？

是令她難以忘懷的人？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瘋狂咆哮席卷而來，他頃刻間捏皺照片，仿佛捏死一只螞蟻，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方不能解恨。

天地間忽然閃電雷鳴，惡意交加，接踵而來的驚天時間連著混響霹靂聲蜂擁而至，似乎深深穿透他內(nèi)心的最柔軟之地，他神傷地仰面躺在交椅上，死寂了般。

丫環(huán)瞧他面色難堪小心敲門稟聲老太太請他過去的時候，他方在這一刻輕如塵埃響如巨石的空間里找回了自己，方記起前一秒因劉伯寬的稟告引發(fā)的暴跳如狂。

亮起溫柔燈光的屋子。

馮家老太太安詳?shù)匾乐矙冢臐M意足地端詳臨近身邊的宛靜遞過湯藥，微笑的皺紋仿佛雕刻在面，變幻不出其他神采，最后攜了她的手，氣喘吁吁說道：“今兒辛苦了你一天吧！”

馮家人上下受了驚嚇怕是只有她意識清醒，對著垂暮之年即將入土的老人，她能做的便是趁著現(xiàn)在報答報答對方的疼愛之情：“奶奶，您不要說話，大夫說您沒事兒，只是需要靜養(yǎng)！”

老太太竭力搖了搖頭，軟軟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緩緩說道：“丫頭，我老太婆還沒到意識不清的時候，知道自己患得是什么病，你莫安慰我。只是，你在馮家住了段日子，也瞧得出來，馮家的媳婦除了槿芝的幾個姨娘外沒什么人。槿芝的娘難產(chǎn)死掉了，梓鈞的娘也在他五歲的時候離開了人世，當(dāng)時我是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看著他們沒有親娘疼，心里難受說不出啊！我這輩子沒有別的奢望，只想在臨走前，看到梓鈞有人照顧，看到馮家娶了媳婦，為這事，我盼啊，熬啊，盼了二十多年終于熬到梓鈞長大成人可以娶妻生子，可他總傷我的心，見不得一個姑娘，除了你。丫頭，我知道梓鈞這孩子平日里冷言冷語不知道體貼人，可他肯定隨他爹的性子，這一輩子堅決不會娶側(cè)房只會疼你一個，你看在奶奶寵你的份上，嫁進(jìn)馮家好不好？”

想不到老太太醒了依舊對此事耿耿于懷，她沒有拒絕也不算答應(yīng)：“奶奶，你別操心我們，安心養(yǎng)病才是要緊！”

她的話已經(jīng)輕如鴻羽仍是惹得老太太連連咳嗽，仿佛垂死前緊捏著她這根救命繩索，仿佛她不答應(yīng)便不肯罷休，她撫了撫老太太心脈，忙道：“好，奶奶，我答應(yīng)你，我嫁進(jìn)馮家。”

老太太的咳嗽聲漸漸息了滅了，笑望了她一眼，忽地越過她的肩膀，厲色又愛憐說道：“都聽到了，以后可不準(zhǔn)把我這個孫媳婦氣跑了！”

她心下一驚，潛意識回眸，撞上靜站門口那雙波瀾不驚的臉闊時，又惶地低過額頭，聽到他響亮地皮靴踏著整齊的步子終停在眼下，聽到他堅定不移的口音說出“我知道”簡短有力的三個字，她的心霎時怦怦亂跳，緊張不安。

他記得她初來許昌時三疊三落的飄飄長發(fā)去順德前剪成敷貼的短發(fā)，如照片里如歸來時相差無幾。

他知曉她第一次被自己接來沁園厲聲逼問躲在她房間里自稱她師兄的人姓什名誰。

他想自我安慰她去順德能救出關(guān)押三個月譚家已無計可施的譚世棠，靠得是她的機靈聰明。

他想騙自己孫銘傳來許昌的目的純粹是為了南北貿(mào)易，與她毫無關(guān)系。

可他敏銳的嗅覺敏銳的第六感無一例外地告訴自己，那張照片里的男人就是他千方百計逮捕歸案的人，而且官位不再孫銘傳之下，而且是他放出了譚世棠。

回沁園的竹林小道，她嘴角蠢蠢欲動想與他道破方才的謊話卻不知當(dāng)從那句開始，他亦是沉默寡言，沒有打破沉悶的意思，眼瞧著進(jìn)了院子，他欲撇下她獨自去書房，她無奈情急道：“我想跟你聊聊。”他坦然回身，沒有一絲驚愕，似乎猜測到她想說些什么，冷漠拒絕道：“我很忙。”瞧見他轉(zhuǎn)身即走，她脫口而出：“我剛才那番話是哄奶奶的。”他身子明顯一震卻是淡淡答道：“我知道。”

知道她從開始便拒絕了他，知道那晚她醉酒并不是真心親吻他，知道她的那番喜歡也不是單獨對他，他誤會了，亦是多情了，可他自始沒有忘記堂妹的話，若是連自己喜歡的女人都得不到，又有何能力去談及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