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略顯了灰朦色,老太太便遣人請她過去,不是期望她端茶遞水煎藥喂藥的伺候,不過想日日見到她天天盼她出現(xiàn),她多次想找借口推脫,可每每遇上老太太和藹可親的眼神,笑意橫生的知足,話又不知如何出口,畢竟倒數(shù)的生命對于任何人來說是一種不能被人言語的痛苦折磨。
沒時間處理桃根的事情,可也不能長時間留她在馮家在許昌,早晚一天,她會明白訂婚真相,若是表哥知曉,怕又會是一番熄滅不了的風雨。
馮梓鈞無意問及桃根時,她未有隱瞞,詳細介紹完身世又補充說是專來投靠她的,他聽罷表情嚴肅,沉默地盯了她半晌,明明有話在嘴邊溜動,卻又轉身進了書房。她瞧得出來,桃根似乎犯了他什么忌諱,他又不好言明,這方剛想抽時間問問桃根,不想那方又來了南洋急電。
她不得不跟老太太請假出門。
遠遠望見三三兩兩衣著光鮮的少婦們手挽手被丫環(huán)領了進來,錯身而過時,媚媚的眼神卻紛紛上下打量起她。
她端莊地微微一笑,少婦們隨即親熱地攜了她的手喚道:“是余小姐吧!”
不知自己的何種姿態(tài)露了底,她笑著準備否認,又有人打趣道:“什么余小姐?以后該稱馮少奶奶或者馮太太!”接著不適時宜地夸獎她:“真是百聞不如一見,照片始終沒有真人漂亮!”
她默笑回禮,與太太們互道了些客套應承的閑話,便禮貌散了去,只是拐角處再回望著那些漸消漸失的身影,內心突然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前腳踏出后院,未招手,哪知一輛黃包車已是迫不及待地沖到面前,牢牢釘在腳下,車夫殷勤地抹干凈車座,躬身請她:“馮少奶奶,您這是要去哪兒?”
被少婦們挑剔的眼光洞悉也就罷了,普通的黃包車師傅怎也會知曉她的身份?她糾正道:“先生,你認錯人了,我只是馮家的客人。”
車夫被他的話逗樂了:“馮少奶奶,我知道你行事低調,出門不坐汽車,只光顧我們這種小本生意。得,瞧你這份特有的善心上,我今兒拉你往返只收一次的錢。”
話到了這份上,她再也忍不住好奇,不露神色笑道:“先生,你真是慧眼如炬,怎么瞧出我是馮家少奶奶的?”
車夫穩(wěn)步小跑,大聲回話:“馮少奶奶,你太抬舉我了,我哪里有什么慧眼,是馮少奶奶你漂亮,只要瞟一眼報紙,一輩子都忘不掉!”
報紙?她微微一怔:“什么報紙?”
車夫聽那不知情的哀傷調子,疑惑地問她:“馮少奶奶沒讀過嗎?”說罷便停了車從后備的箱子掏出前些天的許昌日報,雙手恭敬遞于她面前。
文章的黑體標題很是醒目噱頭:揭開未來馮家少奶奶神秘面紗。旁邊配了一張她身著旗袍手執(zhí)教科書的玉照。文字介紹從她幾歲入塾何年留洋何月進許昌大學執(zhí)教幾乎一字不差,甚至被戲稱為許昌府最年輕最具文化涵養(yǎng)的知識女性,外兼美麗嫻熟,內修智慧文靜。
那一排排字跡活像跳動的蝌蚪瞬間耀花了她的眼。
待她再抬起下顎時,仿佛大街小巷的路人只要發(fā)現(xiàn)是她,不是脫帽優(yōu)雅地躬身致敬,便是緊盯了她與身邊的人交頭接耳,不是好奇地觀望,便是對她展露笑顏。整個許昌,她儼然已成了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炙手人物。
現(xiàn)在不過是出門不過是乘車,若是明天后天她提著行李箱去車站至琛洲,千里路途又會發(fā)生什么呢?
郵電局里被一眼看穿的類似境況依然上演,她默不聲張地淡然一笑,報了南洋的急報號碼。
同學發(fā)來的電報內容只有七個字:見報汝欲婚,可真?
見報?南洋?已不止是許昌,連遠在千里的南洋都報道了她訂婚的消息?
她強裝的冷靜自持突然如前年冰山轉瞬間崩裂了,裂開的一霎那,她膽戰(zhàn)心驚,驚得內心混亂如麻,麻得她已不知天南地北。
順德呢?
近在咫尺的順德會無一例外地發(fā)布嗎?
她不敢繼續(xù)當外人回復訂婚真假。
她不敢再去車站訂購離開的火車票。
若是昨天前天,她或許會安慰自己,她與澤霖已是斷了線的風箏,再無瓜葛,只是今天,見過不相識的人紛紛好奇打量,見過以往同學遇事不驚,卻急不可待地發(fā)來電報詢問訂婚真假,她突然怕了,他性子如雷似火,若能按捺住情緒恨她怨她倒也相安無事,若是他坐立不住,不顧生死潛伏到許昌尋她……
晚夏氣爽,涼風絲絲。
桃根瞧她到家后面色難看,冷汗淋漓,不禁沏了杯清茶小心伺候,生怕她又繼續(xù)說些讓自己離開的話。她像往常道了聲謝。桃根聽罷咯咯笑了,說道:“表小姐,你對馮家丫環(huán)客氣,對我還這么見外。”清茶稍稍松懈了她旁亂的思緒,她忽然嘆道:“是啊!你是自家人。”桃根瞧她說出此話,隨即蹲在她側身,粘粘地挽了她的胳膊,老生常談央求她:“表小姐,讓我留你身邊,好不好?”她略蹙了眉頭很是為難,片刻后又彎彎睫毛,微笑的眸子沖桃根眨動了兩下。桃根見狀,知她是答應了,額頭喜不勝收地依進她懷里。她卻忽地臉色陰沉,低微的嗓音道:“桃根,你馬上去趟順德。”見桃根驚愕抬頭愣愣地望著她,她轉而而笑,隨口說:“我在順德認識了一位姐姐,可能還不知曉我訂親的事,你去順德城幫我稍個信給她,讓她別再為我的婚事操心勞累。你也清楚姑爺是什么身份,如果他知道我跟順德的人熟悉交往,肯定會不開心,所以這事我也不能派普通外人通傳,我想你親自幫我走一趟。”似乎提及順德,桃根已情不自禁流露出膽怯,她又安撫道:“你別怕,我會寫封證明你身份的信件,若是有人攔截了你,你把信交給他自會安然無恙。”桃根知道表小姐說是無事肯定安全,雖然百般不愿,仍是頷首應了。
她思索片刻,雋永的筆跡下了幾句話:碧瑩姐,我家原來丫環(huán)桃根,不會亂發(fā)性子不會不懂禮教,此番去你家只為告知婚事,愿姐姐順泰安康莫要掛念,我已銘記德從禮教之教誨。念您。錦帕為證。余宛靜。
這信若是直接交付孫太太便是上呈到他手中,只希望他見過后,莫要沖動行事,拼死拼活來許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