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9月30日星期四陰
一年一度的中秋佳節在人們的笑逐顏開中到來了。
天色陰沉沉的,一連幾天的秋雨在濕潤著大地的同時也濕潤著人們的心情,就連一向活潑的樹也似乎受了天公憂郁心情的影響,不再如往日一般隨風舞動靈秀妙漫的身姿;沒有月,中秋如玉盤似的圓月不知是不是被嫦娥仙子帶走了,還是被王母娘娘派遣到了別的什么地方去了,我們的村莊被一大片的黑暗籠罩著,只見幾家淡黃色的燈火若隱若現地從或嶄新或破舊的窗子中透出來,給沉靜的村子一點生氣。
“我們家也放一掛炮竹吧!”吃晚飯前,媽媽高興地說。哥哥就如得了圣旨似的興奮,說:“我去放!”哥哥因為在工地干了太久的緣故,早就想回家一趟,好不容易逢到中秋,他們工地放假,才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回來。他一聽說要放炮竹,或許是小孩子性情還沒完全褪盡,就自告奮勇的搶著說。
“你去吧,要小心一點!”媽媽叮囑著,笑容可掬地說。
“哥,等下我,我也去!”我也興沖沖的喊。
“放炮竹嗎?我也去!”三歲的小表弟也附和著說。
“走吧!”哥哥說著,拿了一掛小小的炮竹,點了一支香煙,含在嘴里,就往外走。
我跟在哥哥的后面,哥哥一邊走一邊吸煙一邊撕扯著炮竹的包裝,還沒有走出門口就準備就緒了。哥哥從嘴里拿下煙來,吹了吹,就往炮竹的導火線上點火。
“你別那么快點火嘛,我都還沒有掩住耳朵呢!”小表弟大喊起來。
“你又怕死又要當兵!”哥哥笑著取笑著,“快點掩住耳朵,要不我就點火了!”
我和小表弟趕緊用手把耳朵堵塞住。哥哥又吸了幾口煙,動作成熟表情幼稚地吹了吹煙灰,向導火線上伸了過去。
“噼哩啪啦啪……”隨著炮竹震耳的歡唱聲,我看見了哥哥稚氣未曾脫盡的臉上開滿了歡喜。
“哇!真響!”小表弟一邊贊嘆著,一邊低頭向滿是煙霧的地上尋找著,奢求能從滿地紅碎炮竹紙中找到一兩個沒有點燃的小炮竹。
“快進去吃飯吧,找什么找。”哥哥摸了摸小表弟的頭,說。
晚飯在大人們的說笑和小孩子們的你追我逃中進行著,小表弟挾著他不喜歡吃的釀豆腐追趕著妹妹,妹妹無處可逃就躲藏在我的身后,我一邊對小表弟說:“你別鬧了,一摔跤你就有得痛受了!”一邊又對妹妹說:“你別在這里躲,我怕你的油水弄到我的衣服上呢!”但他們可不管這許多,還是一個勁的嬉笑不停。以至于我總是懷疑,平凡日子里的那些歡樂是不是都被他們在中秋之夜揪了出來!
晚飯后,哥哥忽然有點遺憾地說:“唉!可惜今天晚上沒有月光,要不我們就可以如廣州人一樣一邊吃月餅一邊賞月了!”
“有什么好賞的?我看月亮還是那個月亮,不會因為是中秋它就會變得更大更圓更亮些?!眿寢屝α诵Γf。
“那可不能這樣說,人家廣州有些有錢人家,就很喜歡在中秋之夜或到自家陽臺、樓頂上,或到他們家院落子中,全家一邊吃月餅一邊賞月一邊聊天。那情景就象是在電視里看到的一個樣子,要多浪漫有多浪漫!”哥哥感嘆著說。
“人家那是有錢的人,我們農村,哪有這樣的閑情逸致啊?”三姑多少讀了一點書,而且也在外打了幾年工,說起話來也少不了很合時宜的成語。
“農村的人也不能一輩子都不接收外界的新風氣!”哥哥反駁著說。我萬想不到沒有讀過多少書的哥哥才在外面打工不長時間就有如此先進的思想。
“好啦!你們要學城里人的浪漫還不容易?現在這把月餅拿出去,一邊吃一邊賞你們的月去吧!”媽媽開著哥哥的玩笑說。
“賞什么月?。亢谄崞岬?,我才不去外面吃呢!要吃就在家里吃。”
“哇,還有月餅吃?。√昧耍 毙”淼墚吘故切『⒆樱柿搜士谒f。
“就你饞!快拿去吃吧!”媽媽拍了拍小表弟的頭,“給,你們幾個小孩子一人一個,不準爭!吃不完不準扔掉!”說著就給我們一包月餅。
小表弟一把搶在手里,二話不說就拆。
妹妹立即也快步上去:“給我一個!”邊說邊手里拿了一個,然后又給了一個我。
我從來沒有吃過月餅,一拿在手上,看了看,月餅的表面還刻有“中秋月餅”四個工整的字,做工也很精巧。
“這么精美的的制作,一吃就沒了!”我想。但是中秋月餅發出的濃郁香味把我的這種可惜感擊得粉碎,我再也顧不了這么多,雙手一掰,就著微弱的燈光,我發現它里面不但有花生米、芝麻,還有冬瓜條、白沙糖等等佐料。
“啊,真香!”我聞了聞那有多種食料做成的月餅,咽了咽口水,張口一咬,一股各式各樣的混合香味沁入我的心肺,在我的心中,忽然有一種中秋佳節異樣的甜蜜慢慢而又真切地涌了上來!我似乎咀嚼出了一種有錢的人所不能品嘗到的鄉村中秋的美味!這種美味也一定會伴隨我度過短暫又漫長的一生!
1993年10月2日星期六晴
“若藍,你的學習成績怎么樣?”吃過晚飯以后,我正要到房間里去看書,哥哥問我說。
“你問這個干什么???”我有些不愿意回答哥哥的話。因為他雖說是我的哥哥,但我一點兒也不怕他,首先是他出去打工了,并不在家里干活;其次是他平時對我也總是笑嬉嬉的,一點當哥哥的樣子都沒有。
“你不要以為我是在調查你的學習,我是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給你上一課!在外面打工,沒有文化真的很苦很累!”不料哥哥一反常態,面色凝重地看著我說。
“我的物理還不錯,但是我的數學和英語好象沒有原來這么好?!蔽依侠蠈崒嵉恼f。
“你知道哥在外面干的是什么活吧?”他眼色深沉的盯視著我問。
我驚詫地看著他,不知該怎么樣回答他的話。我驚詫的原因是:一,我以前從沒有以哥來稱呼他,他也從沒有要求我叫他為哥,我一直都以名字稱呼他的——“若云,你過來,我搬不動這桶水!”或者說:“若云,你在干什么?”等等,從來沒有叫過他哥哥,他就更加沒有要我叫他做哥哥的意思。一開口就總是若云,若云的,如果他搬動了我叫他提的水,他會問:“若云厲不厲害?”或者問:“若云干什么又怎么樣?”好象我是一個與他毫不相關的人,與他一點血緣關系都沒有似的。而這次他卻問:“你知道哥在外面干的是什么活吧?”這的確讓人吃了一驚;二,他眼色的深沉讓我懷疑他不是一個才只有十多歲的男孩子,而是一個飽經風霜的老人!
他看見我似看一個外星人一樣的瞧著他,笑了笑,說:“從現在起,你得叫我為哥了!”
我極不自然的笑了笑,說:“我聽爸爸說你在外面干的是搬運工?!?/p>
“嘿嘿嘿……”哥哥苦笑著,“你又知道搬運工有多苦多累嗎?”
“我不知道?!蔽覔u了搖頭說。我說的也是實話,我只知道干搬運很苦很累,苦到連同樣沒有文化的二表哥都不愿意干。
“我們現在的搬運隊是自己組建的,只要有活干就去,不管是背水泥,還是扛飼料,甚至是抬機器,只要干得動的,自己又認為劃得來的活,就接下來。一個人搬得動的,就計件,一個人搬不動的,就計時,剛開始時我的肩膀磨得破爛流血,水泥滲透進到傷口里,不喊痛都不行,但不能休息,你一休息別人就有意見,特別是在計時的時候。痛也得頂??!”哥哥說著,不知道是經歷讓他心傷,還是活苦讓他不堪回顧,一邊搖頭一邊低下頭去。
“太苦了就不要干了,回家耕地還不是一樣可以賺錢?”
“在家能賺多少錢?一年到頭,干死干活,只夠糊口?!?/p>
“那你現在這么辛苦又能怎么樣呢?”
“聽那些比我更大的人說,干久了就不覺得苦,只要有錢,我有的是力氣。”哥哥抬起頭來,從他堅定的眼光中我似乎看見了一顆嶄新的未來種子在他年輕的心中生了根!
“我是男人,我可以干搬運,我不怕死!”哥哥看了看我,話鋒一轉,“但是你呢?你是女的,如果你沒有文化,你準備也在農村干一輩子的農活嗎?”
“不,不,不,我是一定不在農村干那些該死的農活的!”我不假思索的說。
“如果你不努力學習,你就不能找到好的工作,現在要找好的輕松工作都要有大學文憑,我們家沒錢供你讀大學,你有什么打算?”哥哥問道。
“爸爸說要我考師范,我想我是可以考上去的。”
“不可以說我想我是會考上去的,而要說我一定要考上去!為了你不再走我的沒有文化的老路,我決定,只要你能考上師范,我也會掙錢讓你讀!”
“我一定會努力的,哥,你放心,反正我不偷懶就是,我盡我最大的努力來實現你們的愿望!你在外也不要太勞苦,對身體不利的重活不要干太多。一切以身體為主?!?/p>
“在外可由不得我?!备绺缬挚嘈α艘幌拢澳阋膊槐負奈?,我身體棒得很!你只要搞好你的學習就成,其它不要理太多?!备绺缗牧伺奈业念^,繼續說:“你去看書吧,我出去一下,看看我們什么時候下廣州去?!?/p>
我呆呆地看著哥哥尚未成年但卻身材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門口,想象著他在外面承受著不是他現在這個年紀所能承受的苦,心中一陣酸楚,淚水禁不住如決堤的水般滾落了下來……
你們用汗水供我讀書,我拿什么奉獻給你們啊,我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