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屁！」特雷頭頂冒出一股戾氣，「我奶奶一定能活下來，一定！」

「人的一生是有限的，『恩德耐福癥』不是病，而是我們每個人都要經歷的過程。強行把應該離去的人留在世上，只會令她更加痛苦，你難道不明白么？！」

「閉嘴！」特雷暴戾地踢倒阿克曼的椅子，「你死了我奶奶就能活了！」

「如果我的死能救下你奶奶，那你殺了我我也甘愿，但那可能么？強大如大奧術師都有塵歸塵土歸土的那一天，我們又憑什么超脫生老病死的輪回？」

特雷神經質地冷笑，五官扭曲成了一團：「嘿嘿，我不會相信你的話的。你舍不得自己的命，但我一定要殺了你。只要殺了你我奶奶就有救了……只要殺了你就有救了……」

他拿著刀，一步步逼近阿克曼。

阿克曼睜大眼，在刀落下來的一瞬間翻身躲開。椅子上的繩子被劈斷，阿克曼立即掙脫束縛往門口跑。特雷的刀這時再次落了下來，劃破阿克曼的后背，海盜刺青露了出來。

特雷戰栗地指著阿克曼：「你……你竟然是海盜！」

「我是海盜。我騙了你們，騙了所有人。對不起。」

特雷的表情先是恐懼，然后癲狂地大笑，「你是海盜……你竟然是海盜……這么說我就算殺了你也不用償命了？哈哈，我不用償命了……我和奶奶都有救了……我和奶奶都能活下來了……」

他撲向阿克曼，刀刃直戳他的心臟。

門轟然發出巨響，刀刃在離阿克曼胸口半厘米的位置發生偏斜，特雷的身體斜飛而出。

「還好來的及時。」薩格呼出一口氣，「阿克曼大人，你沒事吧？」

「我沒事，孩子。」阿克曼驚魂未定地扶著墻壁，「你是怎么找到這里的？」

「特雷的奶奶被美坎修特關在精靈教堂的庫房里，伊爾莎發現了她。」

角落里的特雷蠕動著身體，靠著墻壁坐起身。

「特雷，你的謀殺失敗了。」薩格說。

特雷搖搖頭，擠出一個慘笑：「我沒有失敗。失敗的你們。」

他從懷里摸出一個信號彈，朝窗外發射出去。

「這……這是海盜預警信號彈。」阿克曼的臉色慘白如紙，「你怎么會有？」

「美坎修特給我的，她說我用的上。」

屋外的巷子出現了嘈雜聲。信號彈把附近的衛兵們引來了。

阿克曼癱坐在地上。

「美坎修特給我的另一個選擇是……」特雷看著天花板，目光呆滯，「如果我殺不死你，就讓你殺死我。」

「殺死你？」

特雷把刀插進自己的心臟。

「不要……」

阿克曼扶起特雷，年輕的代理城主滿臉淚花：「對不起……阿克曼大人……救救……我奶奶……」

特雷的尸體沉了下去。

屋外的騷動越來越近。

「美坎修特贏了。」阿克曼絕望地望著窗外，「我成了艾蘭德城的罪人，這座城市的希望將因為我走入墳墓，瑞爾也要為父親的罪孽而背上恥辱的枷鎖。我害了她。」

阿克曼哭了起來。

「不，美坎修特沒有贏。她不能贏。」

「人們已經過來了，每個人都能看到這一幕。艾蘭德已經死了海軍隊長和城衛隊長了，現在連新任的代理城衛隊長也死了，我逃不掉的。」

「你是瑞爾的父親，是她的支柱，你不能倒下。」

「可是總有人要為這一切擔責。」

「我。我來承擔這一切。」

衛兵們圍住了房屋，慢慢朝門口接近。

「不，薩格，你不能……」

薩格脫掉自己的上衣，為阿克曼披上，「瑞爾是無辜的，海盜的污垢不能讓她來承受。她要活在光明的世界里，活在屬于她的世界里，活在沒有海盜的世界里。」

「不……」

大海的幻影在薩格后背起伏。「我曾發誓永遠保護她，現在該實現諾言了——我殺了湯姆森上士，我殺了喬里森隊長，我威脅特雷綁架了你，我殺了特雷……一切都是我干的。」

「美坎修特才是罪魁禍首，她的罪該由我這個海盜來背！」

「艾蘭德城需要你，瑞爾更需要你。為了瑞爾，我可以成為殺人犯，成為海盜，成為任何人。」

「那樣你就永遠不能和瑞爾結婚了。瑞爾永遠都不會原諒你的。」

「是的。她會恨我，她會罵我，她會詛咒我，但這一切都是值得的。」薩格流下眼淚，「艾蘭德城的市民會繼續愛他們的城主小姐，沒人知道她是海盜的女兒。」

「瑞爾……瑞爾她那么愛你……她怎么能夠接受……」

「總有一天她會忘了我的。她會重新找到自己的幸福。她會投入另一個人的懷抱，與另一個人成親，成為另一個人的妻子。」

大海的幻影漸漸凝聚。

「而我……我將成為一個海盜。」

「薩格，不要……」

黑色的線條在薩格后背蠕動，扭曲的紋身從肩胛骨蔓延到后心。一個猙獰的黑洞占據薩格的后背，像一只眼睛，像一團火，像一顆黑色的太陽。

衛兵站在門口，膽怯地向里面張望。

他們看見仿若實質的深不見底的黑暗盤踞在那個人的后背，海水一般地流動和變換。黑暗邊緣的黑絳輕輕搖動，仿佛太陽的日冕和火的烈焰。

「海……海盜……」他們的聲音在戰栗。

薩格抬起頭，咽下眼淚，「阿克曼大人，永別了。」

白色的雪球轟然墜落，砸塌了朽敗的房屋。兩束水柱從薩格掌心噴出，他沖天而起，向城外逃遁。

「追！抓住那個海盜！」

「追！抓住那個海盜！」

衛兵們聲嘶力竭地大喊

全城響起追捕聲。

人們看見了殺死湯姆森上士和喬里森隊長的兇手，看見了艾蘭德城一切災厄的始作俑者。

他們說——

精靈教堂的黑發小子竟然是個海盜。

當初他被鯊魚送上岸的時候我就猜到了。

泰尼斯牧師收養的竟然會是這么一個孽種，她泉下有知一定不會原諒他的。

他來了，快跑。

他們像躲瘟疫一般躲著他，嘴里發出惡毒的咒罵。

認識他的人恥于與他相識。

武器店的矮人老板冷冷地注視著他。

喬治大叔看著他，失望地搖頭。

曾經的伙伴擋在他前方，攔住他的路。

索菲亞用弓箭對準他，「扎克為了救你被海盜殺死，你卻去做了海盜，你背叛了我們！」

底星都說：「我和約瑟夫加入海軍預備隊了，索菲亞進了皇家海軍軍校。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是敵人了。」

約瑟夫說：「薩格，我們看錯你了。你是我們的羞恥！」

而在他看不見的地方，

精靈女巫離開了精靈教堂。

伊爾莎跪在泰尼斯墓前。

愛芙站在城主府的花園，眺望著他的方向，無聲地哭了。

瑞爾坐在窗前，丟了魂一般雙目空洞，一遍遍地喃喃：「為什么……為什么……」

他成了全城的罪人。

艾蘭德為他關閉了所有的善意之門，只向他傾瀉出仇恨。

追捕他的人越來越多。

人們厭惡他，憎恨他，追捕他。

這是他們應該做的。

阿克曼大人的身份必須被保守，人們的憤怒必須被發泄，艾蘭德城的希望必須被呵護。

為千夫所指的正義，亦或是枉顧生命的冷漠善良。

他終于明白了泰尼斯媽媽的話。

瑞爾的支柱永遠不能倒塌。她的世界永遠不能摻雜海盜的污穢。

為此他必須失去她。

失去誓言，失去愛情，失去和她在一起的十五年，失去和她有關的一切。

所以他只能逃跑。

他必須永遠逃跑，白晝不息，徹夜不寐。

他會成為不得寬恕的罪犯，被刻上艾蘭德城的恥辱柱，遭人唾棄和謾罵。

他會被最愛的人厭棄終生，被他珍視的人棄如敝履。

最終會被人們遺忘，消散在塵埃中。

人們會繼續自己的生活，過幸福的日子。

但總有一天他們會記起他。

記起那個卑鄙的愛人。

那個黑色的天使。

那個沉默的守望者。

那個背負污名的騎士。

那個海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