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的門打開，一陣?yán)滹L(fēng)吹入，一縷紅發(fā)如火般灼目，從門口處溢入，來者摘下斗笠，露出一張俊逸的臉。年輕的行者一身軍裝，赤紅的雙目中流露出沉痛的哀傷。小二迎上前招呼道：“客官，是打尖還是住店？”
“住店。”聲音略帶沙啞，男子在小二的指引下往樓上走去。每一步都分外沉重。在邁上最后一級臺階的同時，一陣眩暈感襲來，幾日幾夜的趕路使他身心俱疲，有剛剛目睹了那樣的景象，饒是一向鎮(zhèn)定的他也無力承擔(dān)。
手扶上木扶手，蕭翊努力地睜了睜眼睛。不能閉......一旦閉上了，那片戰(zhàn)場上死不瞑目的人們便會映入眼簾，那成片的血地便有如夢魘......他終究是晚了一步，若是他在，用上他全部的力量，這些人也未必會落到這樣的地步......可終究是晚了呀！
強(qiáng)壓下心頭的痛，蕭翊上了二樓，在一個轉(zhuǎn)彎處，卻聽到了微弱的聲音：“對不起......對不起......”細(xì)如游絲，有如呻吟，卻又如此熟悉！他猛然側(cè)身，推開了一旁的木門。
“咯吱”一聲，雕花的門被他一手推開，蕭翊一只腳已邁入了門檻，卻突然停下。白色的帳子內(nèi)，人影若隱若現(xiàn)，他走到帳邊，眼睛卻盯住了床邊一縷滑下的金發(fā)。小二站在一旁，想說些什么卻又在看到軍人盔甲的同時吞了回去。
許久，他伸手，輕輕拉開了賬簾，一張熟悉的面容一下子展開。她似乎陷入了昏迷，汗水**了前額的頭發(fā)，緊閉的雙眼，微微翕動的雙唇，無一不顯現(xiàn)著她的惡夢。
果真......是她......蕭翊的心臟仿佛被輕輕地撞擊著，傳出一陣又一陣的回聲。不知為何，在聽到她囈語的那一刻起，他便確認(rèn)了她。不需任何證明。也許只是因為，她是唯一能令他有這樣感覺的人。
手背輕觸她的額頭，他不覺皺起了眉頭：“她在高燒......”
“為什么不請大夫？”他轉(zhuǎn)身，盯住身后的小二。“這......是有請過的，也開了藥，明明之前燒都退下去了......這不知怎的又起來了......”小二擦著汗，緊張地回答。
“她的家人呢？她沒有同伴嗎？”蕭翊話一出口便反應(yīng)過來，她該是孤身一人的，前不久在荒山上見面時她便沒有同伴的呀！想到這里，他不禁暗自懊惱，自己怎么能明知她孤身一人，還將她一個女孩子丟在荒山野嶺呢？
小二感到身上的寒氣稍減，心里也漸安了，又道：“這姑娘是有搭伙的，只是那兩個人似乎還有急事，見她燒退了，留下了足夠的錢，昨日就走了！”她有同伴？蕭翊微怔，卻也未多想，只是說：“我同這姑娘是相識，這幾日便由我來照料她罷。”小二見狀也不多談，只是一味答應(yīng)著便下去了。
當(dāng)晚，晴涼的狀況并不很好。依舊時時進(jìn)入囈語與夢魘。夜已深，蕭翊不便再去找人，便一直守在身旁。
“對不起......對不起......”晴涼的淚**了臉龐。蕭翊難過的蹙眉，卻不知怎么辦才好。究竟經(jīng)歷了怎樣的事情，才令這個笑容如陽光般燦爛的女孩子陷入這樣深的苦痛中？他無法可想。可他不能繼續(xù)看著她這樣。蕭翊伸出手，握住了女孩的手，想給她傳遞些力量。
“啊！不要！不要！”晴涼的表情一下變得十分恐懼，“不要來找我！我......我錯了！原諒我，原諒我——”她用力掙扎著，想甩脫縛住她的手。蕭翊見狀，毫不猶豫地握緊她的手，脫口而出：“不怪你！這......不是你的錯！”
晴涼卻突然安靜了，只是身體還在不住地顫抖：“原諒我，原諒我......”“好，原諒你。”蕭翊輕聲應(yīng)著，用另一只手拍著她的手背，慢慢使她放松下來。晴涼在這樣的安撫下呼吸慢慢平順，正當(dāng)蕭翊以為她快要睡著了的時候，她卻突然睜開了眼睛！
迷蒙的眼神卻有著清透如昔的瞳孔，令他一時看呆了，竟不知要開口說些什么。
“你是......”晴涼努力地克制初醒的頭痛與昏沉，在燭光下辨認(rèn)著眼前人的樣子。
“是我，蕭翊。又見面了，曦光姑娘。”他極力調(diào)整好自己的情緒，又悄悄抽回了手。
“蕭翊......啊，是你。”晴涼想起了這個不久前剛遇到的軍人，回憶漸漸清晰。忽地，她神色一凜，目光直直地射向面前的人。他......不就是要去給那群流民通風(fēng)報信的人么？他是否已經(jīng)知道了他們的死亡，他出現(xiàn)在這里，是要為那些人報仇的嗎？晴涼的手指微緊，她該怎么辦？要和他打嗎？還是......乖乖接受自己的罪，伏誅嗎？
可她不想死......即便犯下了滔天的罪，她也不想死......不光是肩上責(zé)任的事，她不想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至少，還想再見夏利一面......
“你怎么樣了？身體還好么？”蕭翊平定了心緒，開口詢問道。晴涼定定地注視著他，不對......他該是不知道自己做的事，不然不會以這樣的態(tài)度來面對她。那么，就這樣好了......
“我......怎么會在這兒？你又是怎么......”晴涼疑惑地問，她確實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到這里的，她的最終記憶停留在戰(zhàn)場上的那一幕。
“你不記得了？”蕭翊說，“你的同伴把你送到這兒，然后他們走了。我剛好也到這家客棧留宿，就......碰巧見到了你。”中間他闖入這間房的過程被他自動略去。
“我的同伴？”是末息么......想到那個清冷卻又凌厲的女子，沉睡前看到的是她的面容......晴涼暗自羞怯。這樣的女子......興許真的是命定巫女的人選，也不一定呢？
深思稍定，晴涼回眸：“我沒有什么同伴，我說過了我是孤身上路。至于送我來客棧的人，該是路過的好心人，見我昏倒在路邊，才救我一命的罷。”
“那么，你又為何會昏倒？”蕭翊雖知追問一個姑娘家并不合適，但又不由自主地?fù)?dān)心，難以抑制地想要知道答案。
“那日淋了雨后，許是染了風(fēng)寒，發(fā)了熱，又沒有地方歇息治療，便......昏倒了。”晴涼說著，面色如常。可蕭翊卻心生疑慮，真的是因風(fēng)寒而高燒不醒嗎？那她夢中反復(fù)呢喃著的......又是什么呢？
“我昏迷的時候......多謝你的照顧了。”晴涼撇了眼一旁的毛巾水盆，感謝之詞溢出，夾雜著些許的愧疚。“你的公事......忙完了嗎？”
提及此事，蕭翊的目光一下子暗淡下去。他艱難地開口“任務(wù)......失敗了。”幾日的不眠不休已令他身心俱疲，在照顧晴涼的這段時間里才將內(nèi)心的沉痛暫時壓了下去，而如今，壓抑著的情感一下子爆發(fā)出來，紅發(fā)少年一聲不吭地，深深地垂下了頭，讓額發(fā)遮擋住他所有的表情。
一雙白皙的手搭上他的肩膀，輕輕地拍著，蕭翊沒有抬頭，卻能感到從手心傳過來的溫暖......一如那日雨天，陽光的味道。
那夜，許是太累了，兩人都忘記了，沉沉地睡去。清晨醒來，蕭翊望著懷中熟睡的少女，一時竟慌了神，卻又不可控制地喜悅著。
“嗯......”晴涼抬眸，正好映入他赤紅的眸中，眼神就仿佛被吸進(jìn)去了一般，無法移開。
“抱，抱歉。”蕭翊肅容，“昨夜......實在是失禮了。我......”他臉頰染上一抹緋紅，竟再也無法維持鎮(zhèn)定的形態(tài)。“如姑娘不嫌棄......蕭翊自會對昨夜之事負(fù)責(zé)。”
晴涼怔怔地看了他片刻，不可否認(rèn)，她的心確因他的話語而快速跳動起來。但......僅僅一霎，心中躍起的火又快速熄滅下去......她怎么忘了......他與她之間，永遠(yuǎn)隔著那一道不滅的傷痕......是她，親手將他想要拯救的那些人推入地獄。
“不......不必了。昨夜你我并未行過分逾鉅之事，民女感謝將軍救命之恩，更不敢拖累將軍，今日便就此別過，他日相見，必當(dāng)報答。”晴涼一字一句地將拒絕的話說完，每一個字卻好像梗在喉頭，難以吐出。最后一句話說完，她慢慢起身，抬手拾起僅有的幾件隨身之物，準(zhǔn)備離開。
蕭翊看著她離去的背影，一股慌亂頓由心生，他未加思考便急行兩步，緊扣住了晴涼的手腕：“請等一下！”后立覺不妥，又松開說：“你一個姑娘家，獨(dú)自一人多有不妥，我不能讓你一個人上路！這樣......至少，至少讓我將你送回家中，如何？”
晴涼默認(rèn)良久，終是應(yīng)了。連她自己也不清楚......明知是無果的事，為何還要如此執(zhí)著？哪怕是......多呆一會兒，也是好的么？
“那么，我們上路吧。”蕭翊提過兩人的行囊，又牽來了馬，回首招呼道。晴涼靜靜點頭，臉上竟浮現(xiàn)出了未察覺的笑容，她毫不猶豫地向少年走去，兩人的身后，那座荒山中的客棧漸漸地被拋在了遠(yuǎn)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