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空洞的聲音反復回響著，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直到......那紫發紫衣的女子跪下了。
“神。幻羽，死了。”她用近乎平靜的語調闡述著一個事實。
神殿中的氣流似乎凝滯了一瞬，片刻之后，白色紗簾內的人輕聲說了句：“我知道了。”就再沒聲音了。
然而依娜琳達并沒有走，因為她還沒有收到讓她離去的指令。她就那么一直跪著，微卷的長發隨著低垂的頭覆在纖塵不染的地面上。
“不想問問我為什么要這么對他嗎？”簾子后的人似乎笑了，聲音中帶著笑意。
她的面上神色不變：“不想。神做什么都是有緣由的，依娜只需要執行命令就好，其余的事情不會過問。”
“知道我為什么最信任你么？就因為你比他們更像工具，一個不論內心里如何想，執行起任務來都會完全拋棄感情的工具。”神偏頭，駐起手臂支在椅座上。“不過現在我更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跪在地上的女人沉默了一會兒：“神，我只是不明白，犯錯誤的是似雨影月，卻為何懲罰的是幻羽明夜。除去他的法力，毀掉他的神智......又為何不直接殺了他省事？”
“你錯了，依娜。沒有人犯錯誤，他們都按我的要求執行了任務，沒有人背叛。”神的聲音空洞而森冷：“他們錯就錯在，知道的太多，卻仍然保留人類的情感。”
依娜琳達一怔，抬頭看向高處的神座。“他們兄弟倆對人類，至今都有著強烈到超出允許的感情。而這份感情，現在沒有影響到他們，將來也定會影響到他們執行任務。所以，這樣的棋子，已經是廢子了。幻羽明夜已經知道了庫亞的事，自然留他不得。至于似雨影月......現在的他，已經沒有什么威脅了。失去伊紗的他，猶如行尸走肉，對我們的事情已經不會有絲毫阻礙。”
“那么，為什么不直接殺了他們......”“我為什么要直接殺了他們？”隔著重重帷幔，依娜琳達卻突然覺得自己能看到神臉上不解與疑惑的神情：“既然這樣就能解決，為何還要我動手去殺他們？”
依娜琳達沉默了一瞬，而后直接抬起頭來回答說：“因為您不殺了他們，他們活在這世上，將比死了還要難受得多。”“是么？”神頓了一下：“那么，你就去殺了另一個吧。交給你了，不要再拿這件事來煩我。”
“是。”依娜琳達俯首。
“你這次回來，不只是為了幻羽明夜的事吧。”神冷漠的嘴唇勾起一個弧度，“你想試探一下，你離開她的身邊我會有什么樣的態度？”
“屬下不敢！”依娜琳達的臉上泛起了罕見的驚恐，她不敢，她真的不敢。尤其是在神剛剛說了那些話之后......她要跟幻羽明夜他們一個下場了嗎？！
神沒出聲回應她的祈求。可她知道，神在看著她，目不轉睛的，觀察著她臉上的每一個細微表情。
許久許久，久到依娜琳達認為自己必死無疑的時候，神開口了：“我相信你的忠誠，你不必擔心了。”
“不過，我知道你很好奇我為什么對顏汐這么在意，我想我可以告訴你。”
“很早之前，我跟她出宮游玩，我說的，是占據夏利身體的顏汐......”
那天的集市非常熱鬧，剛好碰上趕集的高峰，過往的人擠來擠去，顏汐興奮的在集市間轉來轉去，手里拎著一串吃不完的糖葫蘆。白色的裙子像飛舞的蝴蝶。
“呼，好累好累。”顏汐拽著格連在路邊的一處小攤子邊坐下。“姑娘公子要點什么喝？”“普通茶水即可。”格連隨口道。
“糖葫蘆！”顏汐叫到。格連接過她遞過來的糖葫蘆，把剩下的兩個果子吃掉了。“集市上真是好有趣！剛才我看到了一個東西，它長得......”
“哎你們聽說了嗎？王城的求和協議原來是假的！”顏汐一下子停住了，臉上歡快的表情如冰雪般消融。
“什么？”“出了什么事，到底？王不是和百余里外的商軍商量的挺好的嗎？這次還派遣了使者前去議和。”“怎么會出事的？”
“聽說是使者王城前去的使者，在議和大會上突然殺人了！殺了前來的百姓連同維護秩序的士兵們幾百個人！還好蕭翊統領及時應對，才沒有出大亂子。”“這還不算大亂子啊？”圍觀的群眾忍不住說，“蕭翊統領沒事真是莫大的榮幸啊！”
突然，四周都安靜了，圍觀的人們竟無一個敢搭話的。之前說話的那個人也覺得不對，用恐懼的眼神左顧右盼了一下，立馬喊道：“小二！結賬！”撂下銀子就跑了。在這個處處危機的年代，誰也說不準身邊的人里會不會有王城的近衛軍。
那人逃也似的離開了之后，茶鋪子著實安靜了一會兒。大家各自喝著茶，再沒人說話。直到——
“啪嚓！”一個茶碗被摔破在地上，恍若一聲驚雷，一個大漢站起身來高喊道：“去他娘的！老子就是說了！那人就是魔鬼！大夏朝派來的使者是魔鬼！！！幾百人，幾百人那！她一個小姑娘眼也不眨地就給殺了！那心比畜生還不如啊！！！”“冷靜點冷靜點！”店老板慌忙跑過來拽住大漢，周圍一圈的人都恐懼地盯著他。“為不相干的人何至于這么動氣！壯士你可得想想家里的妻兒啊！”店老板還在不遺余力的勸慰著。
“呵呵，妻兒？”那漢子慢慢地轉過身，讓眾人看到了他那泛著血絲的眼睛：“老子的妻兒，全在那場屠殺中死光了啊！！！我還怕什么呢？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啊！！！”八尺的大漢跪倒在磚地上，嚎啕大哭得像個孩童。周圍的人也為之動容。
“喪盡天良啊！”一聲呼喚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小小的茶鋪子里陸陸續續的響起人們嗚咽著的咒罵聲。亂世中的恐慌，朝不保夕的悲拗，對親人的思念與刻骨的仇恨，統統有如開了閘的水門般狂涌而出！“混賬，混賬！”“這種人就該下地獄！”“人身狗肺的畜生！！！”
格連緩緩地把目光從那些人身上收回，看向身邊的顏汐。白裙的少女自始至終低著頭，長長的發絲蓋住了眼睛。可是能看出她面色沉靜，似乎沒有任何不對頭的地方。
然而此刻，她緩緩地抬起頭來，望向格連。那是一個怎樣的表情啊，面容清秀的少女唇角勾起一個微笑，眼睛卻像是在哭，睜得大大的，眸子里從前恍若墜入星辰的光亮消失不見了，取代的是一抹極其怪異的神色，對，就是極其怪異，看到她就好像......看到了怪物一樣！
“吶，格連。”
“我若是殺了他們......也不是什么不可原諒的事吧？”
格連的眸子睜了睜，沒回話。他看著地面突然長出冰的尖刺，不多不少，剛剛好把茶鋪內的人一個個對穿。殷紅色的血順著地面流到街上，晶瑩剔透的冰柱上一道道血痕蜿蜒斑駁。還有沒有死去的人的呻吟，少女的眼睛好像黑暗中吐著信子的毒蛇。
“殺人啦！殺人啦！！！”“妖怪啊！！！”街上趕集的人紛紛目睹了這一幕，尖叫著四散跑遠。很快，喧鬧的集市上就一個人也沒有了。白衣的少女恍若未聞，雙手平攤，手掌緩緩抬高。隨著她的這一個簡單的動作，四周的冰柱越長越高，頂破了茶攤子的頂棚。少女手掌一翻，扣合間冰柱一下消失，從空中化作了融化的雨滴灑下來。兩個人在沒有頂棚的茶攤子下，沐浴著從空而落的雨滴。夾帶著鮮血的雨滴，淋在身上，很快就濕透。格連用手攏了一下頭發，原本銀色的長發已經夾雜著血污。少女的白裙斑斑駁駁都是血跡，她卻一下子開心起來，提著裙子原地打起轉兒來，裙擺似綻開的花朵。她急切的脫掉了鞋子，赤裸的足踝在滿地的血跡間飛躍，踩著優雅的舞步。現在的她，既像一個雨天踩水的小姑娘，又像一個高貴的祭天舞者。此刻，那雙眼睛里露出了興奮而又滿足的神情，眼睛煜煜發亮，快樂的就像是個得到了想要禮物的女孩兒。
“啊，多美呀，多美呀，格連。你說是吧？你一定經歷過......這么美的畫面吧？”
格連沉默的看著這一幕，這個少女......原來如此，原來，她根本不是所有人想的那樣。她壓抑又崩壞，這樣子的......神嗎？
“別玩了，城內的近衛隊很快就到了。”格連伸出一只手，拉住了滿身血漬的少女。
“來了又怎么樣？誰來了我都一并殺！”顏汐突然發起火來，狠狠甩開了格連的手臂，退后幾步說：“他們憑什么？憑什么這么說？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他們根本不了解伊紗，更不知道庫亞，就憑一面也敢說他們的壞話？他們都已經死了！死了！死了還沒完嗎？！”
“既然他們不知道妄議死人的代價，那就讓我來教教他們！”
“怎么？難道，你也覺得我做的不對嗎？”顏汐扭過頭，目光直直的盯住格連。
少頃，他綻放了一個笑容：“怎么會呢？你做的沒錯。他們本就該死。你為了庫亞和伊紗這么做，并沒錯。”
“為了庫亞和伊紗？”顏汐歪頭，似乎有些疑惑，“你錯了哦，怎么會是為了他們呢？”
“我啊，最恨有人動我的東西了。”顏汐轉了個圈兒來到格連面前，跟他面對面對視著：“他們還算是和我有過一點關系的人呢，居然敢當著我的面說他們的壞話，你說，該不該罰？”
“若是讓夏利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格連突然說，聲音輕柔。顏汐卻一下子怔住了。
“不會的！她不會看到的！她不會知道......她一定接受不了的！她接受不了這樣的我！她，她會......”顏汐的眼眸里一下子涌出了恐懼，她抱頭蹲下，渾身顫抖，嘴里喃喃念著：“不可以！不可以讓她知道......她會拋棄我的，她會，她一定會把我鎖在那個世界不讓我出來的！我就再也看不見這里的東西了，再也看不到光明了！”
格連蹲下，輕輕撫摸著顏汐顫抖的腦袋，抬起她的臉頰強迫她看著自己：“那么，對你來說，最想要的是什么？是夏利嗎？還是......”
“我，我想要......”顏汐渙散的目光漸漸聚焦，嘴唇翕動著說：“我想要的是......自由！”
“我要自由！任何阻擋我的人......全都要死！一個不留！”
“那么，神......”依娜琳達吃驚的打斷了格連的闡述，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沒錯，這就是我讓你監視她的原因。顏汐......已經崩壞了。她作為一個神是不完全的。夏利將她過早的帶到了這個世界，過早的讓她見識到了種種復雜的事物，人情百態......而她的發育還不完全。”
“神的能力讓她強行接受了這個世界的所有信息，她的情緒有的時候很不穩定，喜怒憂懼變化的極快。表面看上去正常，內里卻實際上已經崩毀了。若是沒有人幫助她的話，恐怕過不了多久......她就要湮滅了。”
“所以，神您是打算......”說到一半依娜琳達突然意識到自己逾矩了，忙叩首道：“依娜知曉了。”
“我打算如何，你還不夠資格問。”格連說：“你繼續按我說的做就是了，下去吧。”
“是。”
白色的簾幕一層層的退去，依娜琳達站到了殿外，抬頭看了看頭頂的長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轉身一步步的走下神殿的臺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