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東方的晨曦刺破了蒼穹，耀眼的金色一下鋪滿了天宇。遠方的云好像燒起來了一般，漾出血一般的緋紅。青衣男子走出營帳，默默地盯著天邊看了一會兒，墨色的發冠映過天邊的云彩。他伸出手，拂了拂肩頭積下的晨間露氣，黑如曜石的眸子攬盡萬生滄瀾。他整衣，拂袖，踏著晨輝，走向軍營外的士兵。
“報——城主，噬命軍商塬軍師請見?！贝筇蒙戏讲胚€叨叨不停的諸公們一下安靜了下來。他們同時看向堂上坐著的一位年逾半百的老者。老者灰白布衫加身，是唯一聽了侍衛通報還置若罔聞的人。他慢慢端起左手邊的茶水，顫顫巍巍的動作好似重病不久于人世，但在坐的諸人竟無一人敢動或是說話。所有人都靜靜的看著那位老者以極慢極慢的動作端起茶水，湊到唇邊，飲下一口，然后劇烈的咳嗽起來。
老者咳了足足半分鐘，這才將埋在茶杯里的臉抬起來。霎時，所有被他眼神掃過的人都紛紛失態垂首。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鑲嵌在這張枯朽的面容上，炯炯有神如同鷹隼?？吹竭@雙眼睛的人，任誰都不會認為這是一個快要老死的老人了吧。
“城主，我們......”場下這才有人說話，帶著幾分不確定的神色，開口道。
“既然我們的客人已經到了，就該去迎人家進來。讓人等了這么久，成何體統?！崩险卟痪o不慢地說。眾人紛紛點頭，正當臺下的侍衛準備
出去復命的時候，老者手臂忽然一抬！
“卡擦！”幾聲刀劍出鞘的聲音，當眾人回過神來的時候，幾名堂后冒出來的帶刀侍衛很快將他們中的一個大腹便便的富商誅殺在地！幾人迅速割下了那人的頭顱，端在一個托盤里蓋上紅布，跪呈給堂上的老者。
“這，這是怎么回事？！”臺下的富商官員們一下驚了，惶惶不安地挪動著身體，卻又礙于周圍不知會從哪里冒出來的帶刀侍衛而不敢離座。
“諸位同僚不必驚慌，不過是鋤殺一名內奸，不礙大家的事。”長者像是在安撫的聲音讓眾人驚魂未定。不過他似乎并不在意，揮揮手對跪在堂下的侍衛說：“商塬軍師親自駕臨，我府沒有表示不合適，就把這禮物送給商塬軍師當開門禮吧?！?/p>
侍衛領命退下，把那淌著血的頭顱送了出去。眾人這才漸漸明白過來，臉色反復不定，陰云密布。
商塬在門外等候良久，不見人影。身側的大薊眼神突地一利，舉步就要上前。商塬抬手攔了他一攔，輕輕沖他搖了搖頭，笑道：“你在心底默數十個數，必有人到。”
“嘁，”大薊翻了個白眼，“你說城主多大個人了，還玩什么下馬威的把戲，真以為這種事情有用么？”
“你認為沒有用的東西，別人未必沒有用?！鄙誊鸬?。“更何況，這位城主，沒人可以小看?！?/p>
大薊瞥了商塬一眼，頓了頓，突然說：“我大薊只是個奴隸，從來不分什么尊卑貴賤。管他是王的老師還是誰的老師，對我來說都一樣。反正你是我的老師，只要你需要，我為你平了那老匹夫就是！”
突然，門口一個侍衛托著一個帶血的托盤跨出，商塬瞳孔一縮，直直的看向那托盤。格桑也不說話了。周圍一片死寂。
“這是我家城主送予軍師的禮物，還望軍師笑納?！?/p>
商塬輕輕揭開蓋著的紅布，露出下面一張熟悉的面容。他沉默了片刻，又將紅布蓋上，抬首笑道：“商塬多謝城主好意，這禮物，在下笑納了?！闭f罷，又道：“不過，來而不往非禮也，在下受了城主大禮，理應回禮。今日按規矩該帶隨行兵戈入內，商塬便一人解刀獨往，方不負城主好意?！?/p>
四周的人皆怔了一怔，大薊一把拉住商塬臂膀。被拉住的男子露出溫和的笑容：“無妨?！彪S后向身后隨著的諸士兵點點頭，獨自一人，踏入了那幽深不測的府門。
“商塬拜會城主，祝愿城主福壽綿長?！碧孟抡局那嘁律倌晟裆珳貪?，不卑不亢地作揖行禮，反倒是四周官員的臉色掩也掩不住，個頂個的難看。
“勞煩噬命軍軍師親自到場，老夫不勝榮幸?！?/p>
“城主大人客氣了?！鄙誊珣侵鞯难麙艘惶庪x他最近的座位坐下后說：“城主乃一代名師，曾親身教導先王課業，于朝中的威望與地位無人可否。商塬今日有幸得城主教誨，不勝榮幸。”
“哈哈，還談什么朝中地位，老夫現在，只是歸墟城的城主而已，貶謫之人，無談威望！”老者哈哈大笑說，場面一時融洽。
商塬也不搭話，掌心輕磨杯沿。自現在的王即位之后，此人因為一度勤諫為民，為夏桀所不喜，隨便找了個理由把他貶謫到了這個偏遠之城，再無召回的可能了。只是如今——商軍已近，兩軍于此城前后打了數場仗，此地儼然已成了軍事要地，死守之處。也由不得商塬想不想見這位城主了。
話過三巡，你來我往甚是歡快，商塬權當沒注意到某些官員富商汗濕的袖子、摩擦的鞋子，談笑自如。城主亦是如此。忽然，少年開口：“不知城主與在場各位，對在下提出借兵一事，思慮如何？”
周圍一下子靜了，剎那間連根針掉落都能聽得清。無人答話。少年的青衣被微風吹起，翩躚而定。明明比在坐的任何一人都要年少，一人面對一眾人等，無兵無從，竟絲毫不見怯色，墨黑色的眸子掃過全場，給人一種玉般的錯覺。溫和，但卻冰冷的觸感，如同實物一般，貼在了每個人的胸膛。
“那么，在商討借兵之事前，我還想問問軍師，與商軍之戰，還要打多久？”
老者的語調一轉，竟變得低沉，隱隱有種質問的錯覺。有人的瞳孔放大了，因為大家都知道，這是沒有答案的問題?？墒?，若是他回答不出來，便如何借兵？以什么理由借兵？借兵后的結果......又會如何？
青衣少年在漸漸要凝固起來的空氣里哈哈大笑，笑聲清朗如銅鈴。他隨意地說：“城主真是說笑了，與商軍一戰要多久，這豈是我說了算的？您若是真想知道，該去問商軍才對?！?/p>
他斂了笑容，一字一句地說：“發起這場戰爭的是商軍，而不是我軍。您該等什么時候商軍主動退兵了，興許這場戰爭就該結束了?！?/p>
“哼，我方竟然如此無能，竟被敵軍制約戰事嗎？”老者冷哼一聲，鄙夷地說。
“能與不能，這點尚且不論，有些事也并非我等可以左右。但是這城中的一干百姓，可是我們要保護的。城主可愿借兵？”
“保護？哼......”鷹隼般的眼瞇了一下，“我曾聽說，商軍但凡攻下一座城池，必不傷其百姓，護一城平安。可有此事？”
少年抬眼，徑直望向堂上端坐的老者：“不論是否屬實，難道因為敵軍對我們好，我們就可以放棄自己的家園、自己的國土，自己的尊嚴？莫非......老城主曾經做先王之師的時候，就是如此教導先王的？”
“放肆！”重重的拍在了桌上，下面有人竟直直的蹦了起來，驚覺不妥，又慌忙坐下。但坐在最近位置上的青衣少年卻分毫不動，就連臉上的那一抹諷刺的微笑都沒變，徑直迎上了那雙怒火的眼瞳。
“商塬，你不過一等小小軍師，我是看在噬命軍多年的威名上才給你幾分面子，卻還輪不到你來輕慢我的地步。這借兵一事，休談！”
老者起身，重重拂袖，袖袍甩臉便抽在了商塬的左臉上，留下一片紅印。
商塬并沒有躲，實實地挨了這一耳光。杯沿轉了幾圈，他低頭喝下一口茶水，默不作聲。
老者轉身，重又坐回座位上，一雙眼斜斜地看著剛被他教訓過的少年。
少年軍師一時的沉默讓場面一下子安靜了下來。沒人說得出什么。
過了不知多久，就當有些人已經等的有些不耐煩了的時候，少年突然開口，問的卻是一句不相干的話：“城主您......曾經和今日的王見過面嗎？”
老者一愣，似乎也被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呆住了，他沉默了片刻，道：“是見過的。”
“與王年尚幼的時候......我曾有幸，看過王半天的功課?！背酥?，就再沒見過了。不過至今他還記得那日午后抓住他手就咬的小男孩。
“啊，蒼顏，怎么可以咬老師！真是，我管教無方！”那時尚在的先王曾著急的教訓那孩子。
“他踩死了我的小蛇！壞老師！我咬他！”吐字還不清楚的男孩子大義凜然的說。
“真對不住，老師。我定會好好教訓這孩子的?！毕韧豕Ь吹馗?，轉過身又說：“你還犟！這孩子，將來定是個忘恩負義的！”
忘恩負義......么？剝奪了他一切職位，把他流放到這偏遠之地......還真應了當年那句話。不過。老城主苦笑著搖搖頭。自己對他又有什么恩什么義？真正對他有恩的，當屬那位如今舉全天下之力，起兵反叛的商王了吧！
突然，一個侍衛疾步走入大堂，卻遠遠地站著沒有走近，只是沖城主遠遠地遞了一個眼神。
堂上坐著的眾人一下騷亂起來，恐怖的氣氛隱隱在堂上流過。
商塬見此，起身行禮道：“看來城主是還有要事，那么商塬便不多加叨擾了，就此告辭?！?/p>
還沒等他走出一步，堂上的門便都齊齊扣上！身后傳來城主蒼老又喑啞的聲音：“軍師何必如此客氣，既然來了，就不要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