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回到這里了。

背著殘舊的背包，我走進如常陰暗的通道，地上一層層時間留下的斑駁，渾然天成卻奇妙地甚有規律。

廉價肥皂那股令人反感的香精味飄流而來……

我拐過七個彎，側身、矮身、擠身才到達家門前。

只要一穿過那九曲十三彎的通道，前景就豁然開朗。晾衣竹左穿右插在棟棟殘舊不穩的樓宇間，可能會有點不便，但至少大家都安然生活在這個地方。

這里就是本市所謂的貧民窟。

我家很大，大而空虛。墻上一片片的濁黃污垢永遠都除不掉，簡陋的起居室令人不想多待一秒鐘。

媽媽替別人洗衣，每件只是幾個硬幣，一天工作二十二小時，才勉強支撐到生活。她總是說我笨，每次洗衣都只是愈洗愈臟，那個爸爸又天天跑到外面冒險，留下她一個人洗洗洗！

每到冬天，我盯著她那雙通紅而滿布裂紋的手，流出來的血水像一條條小溪澗……奇怪，我從垃圾堆撿來的書中，那些洗衣婦都在溪澗旁工作，為何溪澗最終卻洗到了手中？

物以類聚。

其實也沒什麼錯誤。

這里沒有岐視，因為大家都是最低賤的一群。低賤的原因各式各樣，但同樣貧窮。

可能比山區更可憐，因為貧民窟不算是落后山村，也不算是先進城市。

永子家是全區惟一一戶做買賣的，她媽媽被男人玩弄、拋棄，最后帶著不知父親是誰的永子，獨自流浪，來到這里做肥皂買賣。

全區人也用她的肥皂，我家也一樣。

那些肥皂把空氣都染成庸俗的香精味，連一點清新也不存在。我到外面后，才知道那些肥皂是如此的不堪，又如此的諷刺。對啊，窮人連洗好的衣服也散發出一陣窮的味道。

永子是個很聰明的孩子，才五歲多點，沒上過學，說話已經十分流暢。

我看著她長大，每次到她家，我都會拿起杯裏那掉毛的牙刷，手把手的教她刷牙。她笑啊笑，說我的技術不好，常常都把她弄得癢癢的，把牙膏都噴出來了，多浪費。我也笑，苦苦的，這孩子怎麼老是提醒自己生活在這種環境啊。

要有點骨氣，將來離開這里！我把這句話教給永子，她傻傻的歪著頭，問我什麼是骨氣。我啞然，這叫我怎忍心說下去？盡管如此，但媽還是很贊成我有這念頭的。她說我不是流著這里的血，應該走，愈早愈好，還告訴我念書就是唯一出路。於是我每天都到垃圾堆，翻翻翻，翻出缺了幾個角的書，有時，還翻出我那爸爸。

爸爸愛到處跑，一年也沒幾天是我起床時能看見他的。

他的衣服都是臟臟的，媽媽說他不懂珍惜肥皂和水，所以一個星期才會替他洗一次衣服。他倒也不在意，穿著滲透汗臭的襯衣繼續他的旅程。可是，也因為不常洗，爸爸的衣服是家中顏色最鮮艷的。

那天我跑去垃圾堆，找那些學生丟棄的課本，說了你也不一定相信，我能在那里找齊小學一年級到六年級的書，他們怎麼會如此浪費？

當我正從高高的垃圾坡上滑下來時，我看見爸爸躺在垃圾上的身影。

他閉上眼睛，任由臭味混著陽光穿過身上每一個毛孔，眉毛舒展著，我從沒見過一個人能對世界這樣沒戒心，他把被人拋棄的東西都接納了。雖說他是我的爸爸，但那一刻，這感覺有點不真實。我考慮良久，才輕輕的喚他。

怎麼了？他一副早就知道我在旁邊的語氣，眼底下卻有驚喜，相當不協調。我吃吃地笑著，坐在爸旁邊，始終是父女，他很有默契地跟我說起他在這貧民窟發掘到的富有。

你往裏一直走啊走，有一條木小橋，木色偏紅，木紋深刻，走在上面會咯咯作響。爸爸說，小橋連著一片草地和洞穴，那些草沒人料理，自由生長，卻綠得泛光……所以啊，你別老是看著這里的丑陋，這里也有美麗的。

媽媽手上的小溪，也叫美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