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霖之森————————

【巫掩之所】

蕾米抱著克莉雅在森林中跳椏越枝，一路狂奔，昏色的晚霞伴著日薄西山收于一剎，隨之，暗夜降臨。

白日里眠藏在樹隙間的螢蟲此刻悉數跑了出來，在錯綜復雜的森林里匯成一條銀河般的光路，蜿蜒著引向遠方。蕾米知道順著這條蜿蜒的光路就能回到巫掩之所。

蕾米曾告訴過某個小女巫，這個世界上并不存在所謂的女巫聯盟，但她卻是這個女巫聯盟——巫掩之所——的締造者。或許，這是女巫世界里唯一沒有殺戮的地方，但這并不代表什么。

她們之間不存在殺戮，只是因為她們弱小罷了。

是蕾米收留了她們。像她們這樣的女巫實在是太多了，巫賦千奇百怪，卻毫無自保能力，不要說對抗其他女巫，就連到森林里捕殺一只小野豬也夠嗆。

沒有蕾米，她們大多數人都會死。一部分死于教會，另一部分則死于其他女巫。就算她們的巫賦如同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但是殺戮依然會降臨。

沒有人會放棄唾手可得的好處，雞肋也不例外。

穿過祈霖之森，一大片連綿的山脈如同沉睡的巨獸蟄伏在黑夜里。螢火蟲匯成的光路一直延伸到森林盡頭的一處山巒上，那里站著一個舉火把的少女，搖曳的火光微瀉在她過肩的長發上，仿佛銀月照雪?！笆抢倜捉憬銌幔俊迸e著火把的少女問。她手中的火把竟是一大團飛舞的螢火蟲，它們順著森林里的光路飛來，在這里越聚越多。

“螢露，”蕾米飛身落到白發少女螢露的身旁，圍繞在火把上的螢火蟲一瞬驚散，倏而又緩緩匯攏，“碧翠絲呢？她從山里采藥回來沒有？”

“傍晚就回來了……”螢露突然驚叫了一聲，“天吶!克莉雅這是怎么了？”抱在蕾米懷中的克莉雅奄奄一息，鮮血染透了遮在她小腹的衣裳。

“受傷了，”蕾米自責道，“都怪我不好?！?/p>

螢露的小手撫在自己還未發育的胸脯上：“天吶，一準是庫婭干的吧！”

“是她沒錯?！?/p>

“噢，蕾米姐姐，”螢露撫著胸口道，“你快去找碧翠絲吧，她現在應該就在搗藥室里?！?/p>

“螢露，讓你的螢火蟲都飛走，若是其他女巫都找來了，我一個人對付不了。”蕾米說罷，眨眼消失在岫洞中。

“噢，知道了?！蔽灺镀财沧?，抬手打了個響指。那些從森林里飛來的螢火蟲便隨之四散，如同星屑般灑滿了整個山野。

碧翠絲在搗藥室里搗著藥，翠綠的汁液在研缽里洇洇滲開。

“碧翠絲！”蕾米飛奔進來，抓起碧翠絲就跑，“來不及解釋了，克莉雅現在需要你?！?/p>

碧翠絲扔下藥杵，很快便被帶到了克莉雅的房間。碧翠絲檢查完克莉雅的傷口，說：“我的巫賦再重的傷都能治好，只是……就目前的傷勢來看，克莉雅會因此縮短一年的壽命，并且……”

“并且什么？”蕾米咬著指頭焦慮道。

“并且，我無法保證克莉雅一定能醒過來，”碧翠絲掀開克莉雅的衣裳再看了眼傷口，“我懷疑庫婭在傷她的時候用了毒?！?/p>

蕾米皺了皺眉頭：“那怎么辦，要是醒不來，這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別？”

碧翠絲替克莉雅蓋上棉被，表情變得沉默。

“先替克莉雅療傷罷，我的姐姐們?！倍嘶仡^一看，說話的正是聞訊趕來的瞳恩，她站在門口在胸前劃了個十字，“剩下的交給上帝。”

“交給上帝？”蕾米露出嘲弄的表情，“你這是要我眼睜睜地看著克莉雅受死嗎？”

“蕾米姐姐，”瞳恩不以為忤，笑了笑，“你忘了這是誰的格言嗎？”

蕾米瞳孔一跳：“你說的是……艾琳？”

“正是她，蕾米姐姐。”瞳恩說。

“姐姐難道忘了嗎，上次伊布中了【雷齒花奇毒】的時候，正是艾琳小姐找來草藥治好她的?！蓖魃砗笞叱鲆粋€嬌俏的小個子女孩，女巫們都叫她米妮，是袖珍的意思。

“多虧了艾琳小姐的草藥，伊布現在又可以活蹦亂跳了?！币粋€比米妮還要矮半頭的女孩從米妮身后探出半顆腦袋，說完話又縮了回去。她的五官像洋娃娃般精致，玲瓏的鼻子兩側分布著淡淡的雀斑。她之所以比米妮還要矮，是因為她是米妮的同胞妹妹。

蕾米的瞳孔一亮，拳掌相擊：“我怎么沒想到，說不定艾琳她有辦法?！?/p>

“碧翠絲，克莉雅就交給你了，”蕾米說著便披上剛卸下的黑色斗篷，“我這就去找艾琳小姐?！?/p>

“你去了也沒用，”聲音從上方傳來，眾人抬頭一看，這才想起克莉雅還有一個室友，女巫薩拉，“艾琳小姐已經被尤克薩幽禁在城堡里了。”

“你怎么知道？”蕾米抬頭看著薩拉以及她那張高筑墻角形如鳥巢的床。薩拉玉體橫陳在里面，伸了個懶腰，“我聽經過城堡的候鳥們說的，它們還說，城堡里來了位十惡不赦的教皇，專以淫辱女巫為樂?！彼_拉的巫賦是【鳥靈】，能聽懂鳥類說的話。

“那我就更要去了。”蕾米緊了緊拳頭，瞳孔中冒出懾人的精芒。

“隨你咯。”薩拉聳聳肩，換了個姿勢縮回了被窩里。

————————尤克薩城堡————————

“大人……”尤克薩的眼中驚惶閃爍，欺君罔上可是大罪，他想不明白他已經把聲音壓得夠小了，為什么弗蘭克教皇還能知道。

“尤克薩，你還是從實招了罷，我們大人的這雙耳朵，”黯鴉祭司用手輕輕拍了拍自己的尖頂帽側，“受皇血加持，這么近的距離，不要說你故意壓低聲音說話，就連你眨眼睛的聲音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弗蘭克微笑著點了點頭。尤克薩渾身一顫，當即跪倒：“屬下罪該萬死！”

“既然有這般自知自明，”弗蘭克打了個哈欠，“那你就自行了斷罷，”說罷沖黯鴉遞了個眼神，“黯鴉，給刀?！?/p>

黯鴉手如疾電，看似漫不經心地支在桌上沒動，實則一把餐刀已經飛出，穩穩地插在地上，離尤克薩的鼻尖只有寸許之隔。刀身微晃，銀光曳曳，尤克薩當即驚出一身冷汗，心說這切口不對啊，不是一般臣下稱自己罪該萬死的時候，教皇都會接一句我恕你無罪以展現皇恩浩蕩嗎，怎么會有直接扔刀的道理？自己再怎么說也是手握重兵的一方主教，他難道不怕自己被逼造反嗎，他可是一兵一卒都沒帶來的啊！

見尤克薩遲遲不肯動手，黯鴉冷聲道：“你是嫌餐刀不夠鋒利嗎？”隨即一把銀亮的匕首飛了過去。

“大人……”尤克薩大駭，連忙再拜，卻遲遲不肯撿起匕首。他雖表面上對弗蘭克畢恭畢敬，但暗地里對弗蘭克仍心存戒心，在弗蘭克救人那夜開始，他便吩咐過自己的勇盔騎士隊長（非圣徒，不受皇血壓制），如若弗蘭克再度發難，君君臣臣之禮大可不顧，以他摔十字架為號，便可率眾精英殺入，形成相持局面，如若弗蘭克再不肯退讓，弒君亦可。

那夜救人，弗蘭克手持白曜十字架，以君位相壓，令眾人不敢輕舉妄動。但此地勢力終歸以尤克薩為大，利益也以他為核心，一旦他產生弒君之心，他的手下便會赴湯蹈火，無所忌憚，局面亦會與那日迥然不同。雖說白銀黯鴉身懷絕技，但重圍之下也插翅難逃。

此中利害，弗蘭克何嘗不知，不過他更知道尤克薩并不希望事情發展到兩敗俱傷的局面，那對誰都沒有好處。他只是在做試探，尤克薩仍拜伏在地上不起，說明他剛才說的話起了作用，尤克薩仍指望著他能拔擢于他。弗蘭克看了一眼不停在門外張望的勇盔騎士隊長，心想見好就收，于是順著尤克薩給的臺階下了：

“既然你明知有罪，又不肯自我了斷，何不快快戴罪立功，帶我到艾琳的房間去看看？”

“屬下愚鈍，”尤克薩連忙爬起，勾著身子在前面引路，“大人請隨我來?！?/p>

隨后眾人移步到尤克薩的城堡主臥，也即是艾琳休息的房間，這里華麗而寬敞，主床的地上鋪著巨大的熊皮地毯，遠端的拱形窗半開一扇，冷風攜雨倒灌，將一大片地板潤濕得水光瀲滟，隱隱倒映出窗外的黑云以及在黑云中穿梭的閃電。

“來人，快把窗子關上，免得教皇大人受涼了。”尤克薩大呼小叫，盡顯殷勤，哪料弗蘭克抬手阻止了他：“且慢，尤克薩大人難道沒看出這扇開著的窗子便是艾琳被人帶走的證據嗎？”

“屬下愚鈍，大人一說，屬下這才琢磨出來?！?/p>

弗蘭克冷哼一聲，漫不經心的走到窗邊往外一看:“這片窗下的空地上你沒安排人手巡邏嗎？”

尤克薩佝僂著身子，來回搓著枯槁地手：“本來我的騎士隊長提醒過我，讓我在這片空地上設防，但我想艾琳小姐是大人的貴客，又不是犯人，犯不著嚴加看管，于是就……再說，從這個窗口到地面的高度，對于艾琳小姐這個什么巫賦都沒有的普通人，她若是想逃走，也萬萬不敢從這里跳下去。”

“你也知道她是普通人吶，”弗蘭克挑了挑眉，“你難道沒有想過會有其他女巫前來劫獄嗎？”

“這倒是真沒想過……”尤克薩搖了搖頭，“通常來說，女巫們都特別害怕我們教會，不要說劫獄了，就算是在我們教會的勢力范圍內補給點生活用品也是戰戰兢兢的。”

“那現在這種情況你又怎么解釋呢，難不成你將要審判的這位艾琳小姐是個天使，長了雙翅膀跑了？”

尤克薩啞然，這的確是他的失職。

黯鴉突然湊過來在窗欞上輕嗅，像是發現了什么，瞳孔微微一動。弗蘭克察覺到黯鴉的異樣，問道：“怎么了？”黯鴉歪了歪頭，走到他耳邊低語幾句，弗蘭克眉頭微皺，沉思片刻，突然眼前一亮，打了個響指：“劫人的女巫還沒跑遠，我們帶人去追！”跟著他開始安排，“勇盔騎士隊長，你率二十輕騎往西南追趕，我和白銀黯鴉隨后就到。”

尤克薩發現其中并沒有提及到自己，便問道：“那我呢？”

“你？”弗蘭克皺了皺眉頭，“你就一個人留下來好好反思罷。”

尤克薩自知失職，只好低聲稱是。

弗蘭克點點頭，大手一揮：“走?！币槐娙穗S即閉門離開。尤克薩嘆了口氣，勾著身子緩緩走到床沿上坐下，聽著細密的雨聲漸漸取代眾人遠去的腳步聲，不禁覺得空敞的房間浸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荒涼。他掏出調兵的符令細細撫摸著，秘金打造的復雜花紋像一條條微微顫抖的蛇咬在指腹上，是權力的觸感。他不禁感到有一絲惆悵，那是多年不見的情緒，此刻竟如江河潰堤般泛濫于胸。

眼看三地總巡大主教即將唾手可得，怎么就鬧了這檔子事呢？自己一向謹慎周密，怎么這次連個人都看不住了？他正自怨自艾著，突然他背后的空氣微微一漾，一把鋒利的匕首橫在了脖前。

“好久不見，尤克薩主教。”漾開的空氣清霧漸起，聚成人形。

尤克薩一怔，角落里的銅鏡朦朧的映著他身后的刺客。那是一個女巫，黑色的披風像是魔鬼的羽翼般在風中獵獵起舞。斗篷下，她的眼睛寒光粼粼，和匕首上的寒芒交相輝映。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巫掩之所的首巫，專擅刺殺之術的蕾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