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龍已經記不得自己在架上被釘了多少天了。傷口開始潰爛,蚊蠅盤旋在他的頭頂。他甚至都能聞到自己散發出的腐臭氣味。他怨恨,為什么自己要遭遇這樣殘酷的事情。他一生與人為善,懷揣著成為英雄的夢想,雖說不是極致的圣人,但也不該得到這樣的懲罰。這個世界對他太不公平。
如果,如果那時候不挺身而出,如果自己忽視掉身邊發生的一切,按時趕到約定的地點等待與小洛的重逢,是不是命運會對他仁慈許多?
說這些對阿龍已經沒有意義了。時間對阿龍而言也沒有了意義。理事會、抵抗戰線、菲利斯、天草、白露、郁紀、特蕾莎,沒有人,沒有一個人會來幫助他。他被釘在架子上,成為了一個真正的孤獨之人。
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錯?阿龍很費解。他不愿相信菲利斯會給一個錯誤的情報而不向其說明情況。那么,難道說菲利斯從一開始得到的情報就是錯誤的?那么菲利斯是否身處在危險之中?想到這里,阿龍叫喚起來,疼痛感席卷全身。他已經沒有余力去擔憂菲利斯的安危了。
主事大人為了繼續折磨阿龍,派了兩位法師給阿龍施加延緩傷勢的咒術。這咒術的初衷本是救死扶傷,為傷者爭取更多的救援時間??扇f萬沒想到會成了酷刑的同伙。主事要盡最大的努力讓阿龍受盡生不如死之苦,減緩他的傷勢后好讓他繼續經受更加殘忍的折磨。
可惜主事失算了。當法師對著阿龍吟唱咒術時,他們這才發現,咒術對阿龍根本派不上用場。阿龍的胸前顯現出一個極其復雜的法陣,將法師們施加的咒術全部駁回。光憑這兩位法師的能力,根本無法解析這個置于阿龍體內的神秘法術。不管主事如何喝令法師日夜不停地研究阿龍體內的法陣,他們都無法得出結論。托這個糾纏阿龍至今的奇妙咒術的福,盛怒之下的主事大人也無法阻止阿龍尋得解脫。
阿龍在一天夜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氣,結束了這段身處地獄的日子。
第二天,阿龍的尸體被拋到深淵之中,從此被人們遺忘。
國王隧道就建于深淵之上,廣場是一個大型的懸浮平臺,有兩條通道互通東西南北四個方向。其中一條已經被封住,只留下了唯一一條通往法師塔的通道。在廣場的邊緣,便是深淵的入口。沒有人知道深淵之下是什么。山之國的子民在這座山中生活勞作了上百年,也未曾有人探索過深淵之下的光景?;蛘哒f,沒有冒險者能活著從深淵中回來。
人們都說這深淵深不見底,探不到盡頭。坊間流傳說,這深淵連接著兩個世界——生者的世界以及死者的世界。下探到深淵中,便能以生者的身份進入死地。
沒有人知道真相。去到這深淵之下的人們,無論是自愿探險還是因處刑而被扔下,至今沒有一人從深淵中回來。
正因為這片未知的深淵的神秘感,阿龍的這一段奇妙冒險才不會至此而戛然而止。
逼人的寒氣讓阿龍又一次睜開眼睛。他正身處在一片寒霜大作的白色世界中。
阿龍不敢相信自己還能有知覺。他確信自己又死了一次。他仔細看了看自己的身體,被主事刻下的傷痕仍舊十分清晰。他小心地伸手摸了摸傷口,他沒有任何感覺。
現在是怎么回事?
他搞不明白。
暴風雪沒有任何要停下的意思,狂風呼呼地吹著,冰雪拍打在阿龍的身上,在他身體的各個部位凝結成霜。
非常奇特,阿龍雖說感覺得到寒冷,卻似乎完全不會被這白霜所傷。按照這場能見度不過兩米的暴風雪的猛烈程度,普通人也許早就在接觸到冰雪的五分鐘內就被徹底凍結然后被狂風吹成碎片了。
阿龍邁出腳步,在暴風雪中漫無目的地緩緩前進。四周皆是一片望不盡的白雪,無論朝哪個方向前進都是一塵不變的景色。阿龍再一次喪失了時間感和方向感。他覺得自己一直在原地踏步。
這就是對死者的懲罰嗎?
阿龍表示疑惑。
說來也是奇怪,阿龍第一次被刺穿了心臟,穿越到了大食國所在的世界。那么,現在又一次的死亡,他又是到了哪個世界呢?
阿龍想著想著,走著走著,竟發現了這個被冰雪吞噬的世界中唯一的火光,正在他的面前不屈地跳動著。那扇門就像是突然出現在阿龍的面前一樣,門框上插著一根火把,一撮火焰熊熊燃燒著,任由狂風暴雪如何拍打它,它就像是一顆永不會停歇的心臟一般,火苗不斷跳動著,保持著自己的光亮。
阿龍走到門前。那扇門便開了,一個半禿的中年男人探出頭來。
“年輕人,快進來吧!外邊太冷!”
就算這很可疑,阿龍可有拒絕的權力?
阿龍點了點頭,接受了中年男人的邀請,跨過了這扇門。當他跨過這扇門時,外邊的狂風暴雪似乎就戛然而止了。
門關了起來,掛著的鈴鐺咣當咣當響了幾聲。一進入屋內,暖意就撲面而來。這是一間溫馨的小屋,僅僅一眼就能將整個房間盡收眼底。一張樸素的木板床,一張木桌上面擺滿了書本、文件、紙筆和小飾品,木墻上掛著一些古怪的藝術畫,油燈擺在窗臺上照亮整個房間。
中年男人抹了抹臉上沾到的雪,將擺在椅子上的衣服抓起來扔到床上。
“來,坐吧,年輕人。哎,最近來這里的小伙子越來越多了。”
中年男人坐到桌前,從一堆文件中拿出其中一份,將一旁的眼鏡戴起來,仔細查看著文件。
“陸、陸、子龍?真是個奇怪的名字啊。”
“這兒是哪?”
只要身上的傷口不再隱隱作痛,其實死亡對阿龍而言已經沒什么實感了。如果再死一次的話,阿龍興許就會變得非常熟練了吧。
中年男人轉過頭來,抿著嘴笑了笑,將手中的文書放下,把眼鏡摘下來。
“從外邊進來身子冷,先喝杯熱茶吧。”
中年男人說罷,從椅子上起身,拿起桌角的茶壺,為阿龍泡了一杯熱茶,遞到了阿龍手中,臉上滿含著笑意。
“我是死亡的擺渡人?!?/p>
阿龍接過中年人手中的茶,將溫水灌入喉中。中年男人溫柔地看著阿龍,發出了聲。
“我又死了嗎?”
阿龍想起來第一次死掉的時候,是一個天使的聲音在指引著他。與之相比,這第二次死亡的時候待遇可就差多了。雖說這中年男人的恭謙態度讓人暖心,可阿龍從心底里還是希望有溫柔明亮的天使之音指引著他。
中年男人摸了摸自己半禿的腦袋,“我無法回答你這個問題,我很抱歉。所有死者的靈魂都會在世間徘徊三日等待審判,而我在文書中卻找不到關于你的審判記錄,沒有經過完整流程的靈魂是無法被認定為亡者的。”
阿龍嘆了口氣,“到哪都是官僚形式主義之風盛行啊?!?/p>
中年男人聽著阿龍的這句抱怨,又豪爽地笑了笑,“也許你說的在理啊年輕人,哈哈哈。不過呢,”中年男人話鋒一轉,“這條工序是十分嚴謹的。我只能說,你的靈魂避開了審判的過程,直接來到了這片冰雪之地。這個冰雪世界是亡者與自己的歸宿最后的屏障,沒有經過審判的人是無法憑借自己的力量通過狂風暴雪的。”
聽到這里,阿龍已經很確信自己的特殊性了。他實在不能理解,自己明明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人,怎么就會突然變得如此特別了呢?這讓他有些不知所措。
“很抱歉,年輕人,我無法界定你的生死,亡者之境的大門不能向你打開?!?/p>
中年男人遺憾地搖了搖頭。
剎那之間,阿龍似乎對自己如此特殊的原因有了些眉目。他站起身來,扯開自己的衣服,將自己的胸膛裸露給中年男人看。
“喂?年輕人你這是做什么?我雖然在這里與妻女隔絕,終日思念成疾,孤單度日,但是我絕對沒有那種趣味??!”
阿龍沒想到這半禿的男人還能想到那個方面去,看來確實是在這個小木屋里被困得太久了。
“我是讓你看看我體內的術式。很多法師都說我體內的咒術無法解析,就是因為這個咒術才讓那些法師沒法延緩我的傷勢,最后我得以解脫?!?/p>
一聽聞有如此強力的術式,這中年男人便來了勁。他又拿起桌上的眼鏡戴了起來,從柜子里拿了一副手套和一個鳥嘴口罩,看起來就像是個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醫生。說來諷刺的是,由于古代歐洲醫療條件的落后,醫生的診治常常只能加快病人的死亡,所到之處皆為死人。醫生戴著鳥嘴口罩的打扮漸漸成為了死神的象征。
中年男人吟唱了幾句咒語,阿龍體內的神秘咒術便又顯現出來。中年男人彎下身子,仔細觀察著糾纏著阿龍的咒術。他嘴里念念有詞,似乎能夠解析這個術式。阿龍心想著,這下有救了。
過了一會,中年男人站起身來,拿下了自己的手套和口罩。
“怎么樣?”
阿龍確信眼前這個男人一定解開了這個神秘咒術的秘密。
中年男人搭著阿龍的肩,“年輕人,你真是得到了一份不得了的愛啊?!?/p>
中年男人的感嘆讓阿龍摸不著頭腦。
“能解開嗎?”
中年男人對阿龍的問題只是笑笑,又揉了揉他的肩膀,“年輕人,你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你的性命還不會就此結束。雖說我很想幫你,但是我不能干預人世,就請你回去吧?!?/p>
中年男人說罷,就坐回到桌子上,在文書上寫著什么。接著,他將一張類似車票的東西從文書上撕了下來,然后交到阿龍手中。
“這是車票,然后回去吧。有人還不允許你死去,你還有機會,年輕人?!?/p>
“至少告訴我這是誰施的咒,這究竟是什么咒!”
面對阿龍迫切渴望答案的眼神,中年男人還是回避了問題,他用力拍了拍阿龍的雙肩。
“這是應該自己去尋找答案的事情,而不是在這里渴望神的解惑。只要假以時日,你一定能得到解答。你要有信念。”
就這樣,阿龍離開了小木屋。當他一打開門,那片被冰雪覆蓋的世界不見了。他的眼前只是一個老式的車站,一輛舊式的動力火車停在站臺上,車頭的煙囪冒出滾滾濃煙,汽笛發出嗚嗚的聲音,似乎正要出發。
形形色色的人從一旁密集排列的門中走出來,朝著列車而去,將手中的車票交給乘務員,之后就上了車。阿龍也隨之效仿,來到乘務員面前,將車票交到乘務員手中。這時阿龍看到了中年男人在車票背面寫下的字——去找郁紀,我一直注視著你們。
“請走這邊?!?/p>
在乘務員的指示下,阿龍坐上了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