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車廂,其中的裝潢布置有一股摩登時代的風格,阿龍曾在黑白默片中見過這個樣式的車廂內飾。阿龍找到自己的位置,坐在了古銅色的硬質皮椅山。火車的滾滾蒸汽讓車廂內十分悶熱。阿龍打開車窗,拉了一下掛在窗邊的繩子,吊在窗框上方的老舊風扇呼呼轉動起來,給悶熱的車廂內送來了些許涼風。
阿龍在座位上坐了一會,其他的乘客們也紛紛就坐,阿龍面前卻留了個空位。乘務員清點了一下人數,隨即關上了車門。火車長鳴汽笛,車軸轉動起來,發出咕隆咕隆的聲音。接著,火車便跨擦跨擦地緩緩駛離了車站。
火車在一片望不到盡頭的原野上奔馳,金色的麥田飛速地去向阿龍的腦后。雖說這火車的外觀是舊式火車的模樣,在速度上倒出乎阿龍的意料。窗外送來清爽的風,夾雜著田野的泥土氣息。
火車停在一個立于田野之間的小車站里,月臺上的椅子和指示牌皆為木制,看起來十分有年代感。車站雖小,但人滿為患。火車停穩之后,乘務員打開車門。阿龍鄰座的幾個乘客站起身來,將他們隨身攜帶的草帽戴到頭上,然后一個接一個地下了火車。接著,又有一群皮膚黝黑、滿身是汗的男男女女與他們擦肩而過,依次有序地上了火車。
一個男人坐在了阿龍面前的位置。阿龍仔細一看,他認得面前這個身材魁梧的男人。
江風。他的肌肉依舊是那么壯實,皮膚比起先前來說更黑了。他渾身大汗淋漓,臉上沾滿泥土,像是在泥漿里打過滾,身上的白色背心被浸成了棕灰色,雙腿也被染成了泥土的顏色,整個人散發出汗液的酸臭味和糞便混合的氣味。
“江風。”
阿龍開口叫他,江風還在專注于整理自己的儀表。這次見面實在是太巧了。如果阿龍沒有猜錯的話,這是一條死去的人才能坐上的列車。阿龍認清了死亡的事實,遇見了半禿的中年男人,隨后中年男人告訴他藏在體內的神秘咒術阻止著他的死去,他將會重獲新生。那么,江風又是以何緣由出現在這里呢?阿龍有太多問題要請教江風了。
“真沒想到,在這里會遇上你。”
江風抬起頭,看清了阿龍的臉。他先是楞了一下,認出了阿龍后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接著又展現了一個尷尬的笑容。江風的話語中缺少了底氣,不如阿龍記憶中那么中氣十足、豪邁勇壯。
“請原諒我的狼狽。在這里勞作是一件辛苦的事情,不過我的內心也充實了許多。”
江風的態度緩和下來,他用手臂抹了抹臉上的泥,順帶擦了擦汗,看樣子他剛進行了一次長時間的農業勞動。
“你怎么會在這里?”
江風看了看阿龍千瘡百孔的身體,又將視線收回來,將自己胸口的幾條刀疤指給阿龍看。
“在戰場上負傷而死是戰士的榮耀。”
汽笛又響起來了,火車緩緩開動起來,繼續在田野之間奔馳。
阿龍問了問江風之后發生的事情。江風告訴他,抵抗戰線拿下了朝日山城。
“之后呢?”
江風對此愛莫能助,他苦笑了一聲,攤開雙手,“我知道你放走了那兩個殺手,是菲利斯指使你的是嗎?”
江風話鋒一轉,問及阿龍與菲利斯背地里的勾當。
阿龍將視線轉向一旁,不知該說什么好。
“你別緊張,都是生前的事了。自從我接受了自己死亡的事實,就意味著放下了生前的一切恩仇,”江風看向窗外,癡迷的眼神注視著外面那一片金燦燦的麥田,“這里是讓死者勞作的地方,讓逝去的靈魂在勞作中懺悔曾經犯下的罪過,重回大地的懷抱,體悟勞動的意義。啊,泥土的味道是那么香甜。”
江風捏了捏自己的下巴,他重新擺正坐姿,視線轉向阿龍,“你知道嗎?我一直以來的愿望,就是讓我的故鄉變得像這般金碧輝煌,”江風伸手指向車窗外一望無際的麥田,金黃色的大地一直伸向遠處的地平線,與夕陽染紅的天空連成一片,“大家在田地里辛勤地勞作,將豐收的食糧下鍋,在蟲鳥伴奏的夜里一起坐在村口痛飲暢聊。媽媽呼喚小兒的聲音能響徹在村子上頭,爸爸駕著驢車從市集回來,一家人坐在門廊上欣賞著村子前一片又一片田地。”
江風的眼中滿含著熱淚,阿龍能看出來他正在訴說自己的真心話。
“為了實現這個夢想,我不惜和理事會合作,竭盡全力將自己的同鄉伙伴們組織起來,協調各方的利益,只為了盡早結束戰亂,大家各回各家安生度日。就為了這么一個微不足道的夢想,我一定是個傻瓜吧?”
阿龍一時語塞,不知該接什么話。事到如今,他根本不關心這場戰爭究竟發展到什么地步了。他相信每一個參與到戰爭中去的人總是有目的的,或是善、或是惡、或是主動、或是被迫。評價他人動機的善惡不是他的責任范圍。阿龍也相信,凡是參與到戰爭中的人,亦正亦邪,無論是被逼無奈還是主動獻身,皆是帶有原罪之人。
“拿起劍的人,就要做好被劍所殺的覺悟。美好的小愿望不是參與戰爭的借口,從你拿起武器殺敵之時起,你就是這場戰爭的棋子。你不是傻瓜,也不是正義之人,你只是個殺人犯,大家都是殺人犯。”
江風聽了阿龍的話,感到稍許有些釋懷。他厚實的手掌拍了拍阿龍的手臂,“你的一身傷又是怎么搞的?”
窗外一塵不變的風景突然變了。火車駛進了一個漆黑不見五指的隧道,一股寒氣從窗外飄來。阿龍拉了下窗口的繩子,老式的風扇緩緩停下了轉動。
“說來話長。”
阿龍毫無保留地將自己之后遭遇的事情告知江風,包括自己翻越冰霜覆蓋的世界來到火車上的經歷。在漆黑的隧道之中,阿龍看不到對方的表情,二人之間的交流變得更方便了,不用顧忌對方的心情和臉色反倒能夠暢所欲言。
阿龍將自己之后的遭遇說完后,火車通過了這段長長的隧道,來到了一條河流之上。這實在讓阿龍感到新奇,火車竟能在河流之上穿行。阿龍探出頭,看了看火車的軌跡,原來這車輪壓在荷葉之上,嘎吱嘎吱地在荷葉拼接而成的軌道上順著水流的方向前進。河面很寬,水流緩和,卻十分清澈,將頭探出車窗便能看清水底下的石頭。兩岸邊有許多骨瘦如柴的人有氣無力地走動著,遠處似乎還飄起了滾滾濃煙,時不時傳來鼓鑼聲,以及攝人心魄的嘶吼聲。
“是嗎?原來出了這樣的事,難怪那天菲利斯會問起我關于理事會的事情。”
聽到江風的這句話,阿龍突然來了精神,他坐直身體,繼續追問江風。
“那你是怎么回答她的?菲利斯呢?她后來怎么樣了?”
火車選擇在了一個糟糕的時刻停了下來。剎車的刺耳聲傳入二人的耳中,火車的速度慢慢減慢下來,停在了一座浮橋上。這座浮橋隨著水的流動輕微地左右晃動。汽笛短促地鳴了兩聲,似乎這里是個臨停站。
乘務員打開車門,與阿龍同一個車廂內又有許多人站起身來,沉默不語地按序下車。
“那么,我也就到這里了。”
江風低頭看了看自己胸前的傷口,爽朗地笑了笑,撐著扶手站了起來。
“你就要走了嗎?”
阿龍不知道與江風坐在一起有多久了,總覺得相處的時間很短,可看著窗外的景色,又似乎感覺已經和江風共度了一世的時間。
江風嘆了口氣,用拳頭敲了敲自己的胸膛,振奮自己的精神,“就像你說的,我是個殺人犯啊。貪圖殺戮的魂靈還不能得到安息,這里是我的下一站啊。我將要在這個永無止境的戰場上受盡被屠戮的折磨。”
江風正要下車,阿龍叫住了他,“等等!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江風這才將阿龍之前提的問題想了起來,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帶有歉意地回答阿龍,“瞧我這笨腦子的記性。很可惜我沒有足夠的時間與你詳說。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菲利斯的肚量真是堪稱酒豪啊。后面的事情我記不太清了,但我可以告訴你,我沒有將理事會的情報告訴給菲利斯。”
江風說到一半,車廂里的人都下得差不多了,浮橋上的人都有次序地上了車,他們個個灰頭土臉的,看起來就像是一具具干尸,似乎飽受了戰場的折磨,機械式地找到自己的座位,生硬地坐了下來,雙眼中看不到任何神色。
江風轉頭看了看那些剛上車的行尸走肉們,眼中滿含著不舍和恐懼。他嘆了口氣,看向阿龍,“我想這里就是永別了,異鄉人。真羨慕你,有那么強大的咒術護身,身陷死地依舊能涅槃重生,愿你一路順風。”
乘務員催促著江風下車,汽笛嗚嗚嗚地吹了起來,火車散發出大量的蒸汽,似乎時刻就要出發。江風向阿龍點了點頭,默默下了車。他站在浮橋上,凝望著阿龍,這一眼便是生離死別了。
“菲利斯她后來怎么樣了?”
阿龍將頭探出車窗,大聲問江風。
江風向阿龍揮了揮手,“她是個比我要強許多的勇士,她不會有事的!去找她吧,異鄉人!能在最后遇上一個熟悉的面孔,實在是太幸運了,謝謝你!”
火車又一次緩緩開動了,阿龍與浮橋隔得越來越遠。他努力將脖子伸長,使勁朝著站在浮橋上的江風揮手。江風同樣用力地向阿龍回以揮手。
就這樣,兩個人相互揮手道別,直至火車再一次駛進了一片漆黑的隧道中。阿龍才坐回座位上,他和江風的這次見面便是永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