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穿過隧道,又來到了一片陰郁的天空之下。烏云壓得很低,似乎站起身伸出手就可以觸碰得到。寸草不生的荒地被陰云徹底遮蔽,散發出陰森的氣息。
火車突然急剎,汽笛拉出長音,車輪與鐵軌摩擦發出尖銳刺耳的噪聲。阿龍的身體由于慣性向前傾了一下子?;疖嚰蓖T诹诉@片一無所有的廢土中央,似乎是被什么擋住了去路。阿龍將頭探出車窗朝前看去,廢土的遠端豎著一座巨塔,直直地穿過低沉的烏云,根本看不清它的全貌。
有一群豬、羊、牛聚集在一起,結伴從火車頭前橫穿而過。一群身披素衣的人跟在這些牲口后頭。阿龍看不清他們的面目,但似乎感覺得到他們的愉快,他們的體態輕盈,腳下生風,全然沒有顧慮的樣子。他們手里拿著籃子,里面裝著貴重的首飾、財寶、金銀制品以及華貴禮服??伤麄儏s完全不在乎這些財富一樣,他們跟在牲口后頭橫穿軌道,一邊唱誦著贊歌,一邊將籃子中的寶物如糟糠一般隨意丟棄。
“萬象皆虛妄,生死不相隨。舍盡身外物,輕取自由心。此后再無憂,永度安寧日!”
人群通過了軌道,拋光了籃子中的金銀財寶。接著,他們將籃子也拋向空中,脫下包裹著自己身體的素衣,渾身赤裸地跳起舞來,不斷唱誦著這句話。
“萬象皆虛妄,生死不相隨。舍盡身外物,輕取自由心。此后再無憂,永度安寧日!”
他們一邊唱誦著,一邊欣喜地狂舞。他們相互慶祝著,跪倒在這片一無所有的廢土上,恭敬地將頭磕到地上,親吻這片散發著死亡氣息的土地,像是在擁抱這個世界一般。
“又一群得到了凈化的純美靈魂!”
一位老者的聲音傳入了阿龍的耳朵。
火車又重新開動起來,朝著那座高聳入云的巨塔前進。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走到阿龍身邊,示意能否坐在阿龍對面的位子上。
阿龍仔細觀察了一下老頭,隨后點了點頭。既然位子現在是空著的,那么就是能坐罷。
老者瞇著眼睛保持微笑,向阿龍行了個禮,坐到了阿龍的對面。
“真是嚴重的傷啊,我見過很多負傷而死的亡魂,像你這樣滿目瘡痍的也實屬少見?!?/p>
老者看著阿龍身上千瘡百孔,不由得發出感嘆。
“亡魂都會帶著生前的傷痕來到這里,接受洗禮,得到救贖,然后獲得安寧。你很特殊,沒錯吧?”
老者繼續說道。
阿龍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腦袋,“人們都這么和我說,應該就是這樣吧。”
盡管經歷了那么多事,阿龍卻還是不習慣被人特殊對待。阿龍心中懷揣著英雄夢,卻只是想做一個隱于市的無名英雄罷了,叫人時刻注視著自己,他反倒覺得怪不自在。
老者咳了兩聲,“我想也是。我從你的眼里看得出你對人世的渴望?!?/p>
阿龍已經分不清哪里是生死的界限了。哪里算人世?哪里又算死境?當他被鐵片刺穿心臟時,他來到了菲利斯和特蕾莎所在的奇妙世界。當他在刑架上被折磨致死,他又來到了這里。他已經不知道該怎么來區分這些世界了。他甚至無法確認自己究竟是活著還是死了。他自認為是凡庸之輩的代表,如今卻突破了世界的邊界,超越了生死的界限,游離于整個世界之外。他究竟現在算是什么?阿龍實在是一頭霧水。
轉眼之間,那座高聳入云的巨塔就在眼前了?;疖嚲従彽赝T诹司匏娜肟谔帲言俅雾懫?。
老者將頭探出去瞧了瞧,“這里就是亡魂安息之所了,”他抬起頭,指了指這片陰郁的烏云之上,“穿過這片天空,就可以回到人世了?!?/p>
“究竟哪里算人世呢?這片亡者之境,又與人世有什么區別呢?”
阿龍笑笑,質疑著這一切。
老者坐回座位上,和藹地看著阿龍苦惱的表情。巨塔的大門打開,火車又重新出發,緩緩開進了這座巨塔之內。巨塔是一個中空的圓形塔,地上鋪著黑白相間的大理石,沒有其他任何裝飾。站在巨塔的中央抬起頭,便能看到這片天空最真實純凈的碧藍色。耀眼的光線從天上照射下來,照亮了這座巨塔的內部。越是靠近塔頂的地方,光線就越是明亮柔和,越是靠近塔底的地方,陰暗占據的面積就越大。火車緩緩開上了一個螺旋式的階梯,沿著這階梯不斷朝著頭頂的天空而去。
“年輕人,我曾經用了一生的時間去探求生與死的意義。”
火車以傾斜向上的角度繼續前進,老者看著那些在塔中行走歡呼著的亡魂們,若有所思地開了口。
阿龍瞪大眼睛,將視線轉向老者。
老者摸了摸他頭頂稀少的白發,向阿龍展示他滿是皺紋的干癟皮膚。
“看看我這活了九十四個年頭的身子,應該足夠有說服力了吧?可是我告訴你,這根本沒有一點意義?!?/p>
火車停在巨塔的其中一層。一群人正聚集在車門前,熱情地手舞足蹈,拍著手高唱著贊歌。乘務員打開車門,除了阿龍和這位老人之外的乘客統統下了車。那群興奮的家伙們便上了車,他們臉上洋溢著笑容,看起來十分暖心。他們在車廂中一邊走路一邊跳舞,恨不得擁吻每一個身邊的人,眼中充滿了希望和活力。
“兩位幸運兒!你們是在哪里上車的?”
一個身穿西裝的男人跳著與他服裝完全不符合的夸張舞蹈,熱情地問阿龍與老人。
“我從審判之所來的?!?/p>
老人和藹地問答男人。
“不可思議!老人家你不需要凈化靈魂嗎?”
男人以崇敬的眼光看著老人。
老人沒有回應男人,轉過頭來,以慈祥的目光注視著阿龍,“我向審判官懺悔了我的罪行。我曾經對待我的生命無比地嚴肅認真,我珍惜流逝而走的每一分每一秒的時間,我看重時間的價值。我害怕死亡,我必須要將這些短暫而寶貴的時間妥善地利用起來?!?/p>
火車再次開動起來,繼續朝著塔頂盤旋而上。車廂內變得越來越亮堂了。老人繼續訴說著他的人生,“與死亡的漫長時間相比,人生是一段短暫卻絕望的旅程。快樂的時光如曇花一現,而對死亡的恐懼卻如影隨形地帶來無盡的苦痛。我積累知識,收集珍寶,在走過的地方留下足跡,然后創造自己的價值,努力地留下詩篇、樂曲和故事,努力做出樂觀的模樣,天真地以為我們人類在精神領域得出的成果是能夠永恒不朽的。”
老人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嘴里的牙齒雖然不剩幾顆,笑容也像是個天真頑皮的小孩子。
“將一瞬間的事情如一幅油畫一般記錄下來,自欺欺人地以為這就能夠戰勝永恒不朽的時間。這真是太可笑了?!?/p>
老人將屁股往前挪了挪,蒼老的手握住阿龍的手,“所以我向審判官懺悔,我用了九十四個年頭和死亡在作斗爭,這是不可饒恕的罪行??晌疫€是這么做了,我害怕死亡,直到站在判官面前,我依舊想與死亡繼續作斗爭。我渴望永不停歇的生命,執著堅決地生活下去,再來個二十年、二百年、五百年,這是支撐人類不斷發展的動力源泉?!?/p>
阿龍還沒搞明白老人說這番話的意思。不知不覺,火車已經緩緩爬升到了塔頂?;疖囬L鳴汽笛,那片陰郁的烏云被遠遠甩在后頭,明亮溫柔的光包圍著車廂,人們在車廂中歡呼著,興奮地跳起舞,高唱著對生命的熱愛。他們早就迫不及待要開始下一段精彩的人生了。
“人生難逃一死,所以我來到這里,被審判官指定,做了不知多久的判官。終于,我又一次獲得了生存的權利,”說到這里,老人的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就和車廂中那些狂喜亂舞的人們一樣,“又一次要踏上與死亡做抗爭的征程。但是,請不要把我當做是無趣的人。我承認我曾經對生命過分地嚴肅認真了,那是我高估了時間的價值。這里是真正的永恒之地,這里是沒有時間的。這里只是一瞬間,就像是一幅油畫,一轉眼之間,我們就度過了這段死亡的時間?!?/p>
老人站起身來,看向窗外?;疖囌谝宦废蛏锨靶?,穿過碧藍色的天空,朝著星光璀璨的銀河而去。車廂中滿是喜悅的聲音,就像是一輛傳遞福音的廣播車,在星河間穿梭。他看著外面耀眼奪目的光景,興奮之情溢于言表。
“時間根本沒有價值,時間總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我可以毫不避諱地告訴你,在我的品行中,也有許多調皮的東西。我貪玩,好奇,喜歡躺在樹下無所事事地睡午覺,喜歡翻進女孩子的閨房里與她共度春宵,喜歡和朋友在酒館痛飲啤酒,在深夜里往啤酒桶里撒尿。我在這里度過了永恒的時間,我才明白,人生總之還是得鬧個夠才是?!?/p>
車廂中的贊歌唱得越來越響,甚至連乘務員們也加入到了狂歡中,火車也配合得在星間拉響汽笛,在星空中任意穿梭。
“他們已經準備好去擁抱新的人生了。年輕人,生活才是一切,除此之外毫無意義。死亡不過是下一段與死亡抗爭的日子的準備。人生就是一場奇妙的大冒險,要盡興地大鬧一番。這個世界對我們是寬容的,該與愛人相擁的時候就放肆地相愛,該踏上旅途的時候就踏上旅途,該在樹下打盹的時候就打盹?!?/p>
火車經過一個個星球,強烈的光照射進車廂。那些高舉著雙手唱誦著贊歌的人仿佛是受到了這道光的召喚,一個接一個地被光籠罩,隨后便消失不見。剩下的人便繼續唱著歌,歡送已經去往下一段人生的人。
“那片死者的土地,沒有明亮的天空,也無法與愛人相擁。光憑這點,就已經足夠說明生與死的差距了。年輕人,毫無顧慮地去活吧!你是幸運的,來到這死境就如一段奇妙的旅程,然后你可以繼續自己的人生。上一個如此幸運的是個女孩兒,那真是個爽快而又開朗的家伙啊哈哈哈,直到現在我還記得她清爽的笑容……”
老人說著,便被一團光籠罩,漸漸消失在光影之中。車廂內贊歌的聲音越來越輕,阿龍回過頭來,發現已經不剩幾人在等待著新的旅途。一個接一個,一個接一個,終于只剩下阿龍一個人了?;疖噥淼搅艘粋€阿龍無比熟悉的蔚藍色星球。
接著,一團光籠罩了阿龍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