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事長，這是鳴海文乃。”

“董、董事長好，我是……財務部的鳴海文乃……初次、初次見面，請多指教……”

阮泠望去，是一個很文弱的女人，穿著束身的工作裝，兩條腿被短裙夾在一起，像是一雙并攏的筷子；中分發式，黑色的發卡；襯衣外套正裝，胸口有一條領帶：拘謹，沉悶，呆板。

阮泠皺了一下眉頭。“職位？”

“登、登記處辦事……”

“話都說不流暢，怎么和人交流的？”

“我有……有先天性、先天性的口……口吃……但……但是對數字……數字……特別……特別……”

“她能背到圓周率后100位，六位數內的計算速度相當于計算器。”麗點燃了一支煙，放在阮泠桌上的煙灰缸里撣了兩下。【別隨便小看人吶，老阮。】“她專門負責臨場查賬，任何涉及到資金的項目洽談都會帶上她。”

抽了一口，她曲起手臂，食指和中指夾著那條煙的尾巴，隨意得好像馬上就要掉下去一樣。“見過高翻院那些做現場翻譯的嗎？財務部和別的部門交流需要把那些個數字變成具體的概念：地皮大小，投資周期，利潤利息，她就是專門把那些數字現場‘翻譯’成這些概念的人，很大程度上拓展了財務的工作范圍，協約的時候也能避免那些特聘律師做的手腳，是我們財務部的一個寶貝。”

“對對、對……我……就是口、口吃……面、面試官還差點不、不要我……嫌我說話……說話像……像……”

文乃抿著嘴咽了一口唾沫，忽然停了下來。不過，根據荃的性格，阮泠很容易想到了那個詞。

“不……不過……我后來、后來才……才知道……那天、那天的面試官是……是法務部的、的主任……她……她不太了解、了解財務登記的工、工作……所以、所以才……這樣的……”

【應該是個術業有專攻的偏才。】不過，說實話，他也不太喜歡這個鳴海文乃：嘴巴太直，說話不帶繞彎的；話多；而且，情商不高。

文乃將下巴向后縮，整張臉與水平地面成45度角，眼珠向上翻著，望著阮泠，然后又望著麗。

麗的眼神一下子從游離變得警覺，【下意識的，】扶在阮泠桌上的那只手觸電一般縮了回來，散漫的姿勢也收束了起來。她低頭掃了一眼阮泠，他還在盯著文乃，便松了口氣。“嗨，也有我的一份責任吧。”她將還剩一大截的煙杵到煙灰缸中，用力地轉了兩下，眼神從木地板上一路向前追到文乃身上。“明明是自己委托的荃，卻沒有講清楚，造成了誤會……不過還好，大家——也算相識一場吧。”

頓了一下，她繼續說道：“嗨……文乃的話，是因為家里面父母都是做財會工作的；小時候跟著打交道，怯生，又躲不掉，結果有了輕度的社交恐懼。后來能跟人打交道了，但是口吃的習慣還是保留了下來。”

“對、對……我……我跟主任……講過、講過這些……”她笑了起來，左右兩顆從一排中突出的虎牙在上嘴唇的覆蓋下時隱時現。

“你父母……是做財會工作的？”

“對、對……我父母……一直、一直……”

“文乃父母是環城人，和‘鳴海遙’是同輩。”

“不不、不……我們家、我們家是外戚，跟彼方……不、遙君……沒有什么、什么聯系……我們家、我們家也沒有產業、我們家都是上班族、都是中產階級、都是無黨派人士……”

麗狠狠地扎了她一眼，她很識趣地閉上嘴，回到剛才的姿勢。

“哦？【無黨派人士？】”阮泠顯得很有興趣一般，“市區居民？嗯？”

“是是是……是的……”

“上一次大選的時候，你多大？”

“上上上、上一次……上一次競競競、競選……是是是、是在什什什、什么時候……”她一副被嚇得不輕的模樣，好似阮泠要吃了她似的。

“……你們的選票進了誰的票箱？”

“那那那那是是是社社社區區區的的的事事事情情情……”

“投票不是按州人口數折算，統一登記的嗎？”

“在那之前有民調——雖然也許沒什么用。”阮泠饒有興趣地望著她，“是你的家庭在這方面有叮囑？還是你自己覺得不好開口？”

“我們……我們從來不管這些事！”她覺得自己好像的確是說流利了話，迫不及待地想要多說幾句：“都都都都是跟著社區……社社社社區、投的！……”

阮泠笑著望著她，雙手握住放在桌上。“別那么著急嘛。麗，去給她接杯茶水。”

“誒別別別別去！”她一把撲上來抓住阮泠的手，覺得沒抓對，轉而又一把撲到麗身上，求饒似的望著她。

麗十分受驚地尖叫起來：“哎——你干什么！”猛地將她從自己身上挽下去，兩個人不臾多讓便爭執了起來。

“——放手啊！”

“我我我我控幾不住我幾己啊！”

阮泠雙手一推，椅子的滑輪帶著他向后靠到書柜旁，看一出鬧劇一般。

“董事長！”

阮泠沖秘書揮了揮手，示意她離開。

“我去－－！”

她憤怒地將文乃一腳踢開，連忙用手在身上左右揩拭，對方卻活生生地跌倒在了地上；摔得很厲害，在硬質地板上跌撞出響聲。

阮泠連忙從椅子上站起來去扶她。

“謝……謝謝”鳴海文乃繃著兩條支出去的腿站起來，矮跟鞋在地上敲出一陣響。一抬頭，麗極其地不滿——馬上又飛走了。

她下巴向后縮了縮，咽下一口唾沫。

“行了，麗，我了解了。你們兩個先去吧。”

“可是‘鳴海’的事……”

“那個我知道，我下來會再了解。你——”阮泠的腰靠著桌子邊沿，雙手撐在上面。“哪里摔到沒有？”

“沒、沒沒沒……”文乃使勁擺著手，本想看一眼麗，卻又被她的眼神狠狠地扎了回去。

“你今年多大？”

“二二二、二十五……”

“學歷？”

“研研研、研究生……”

【那當時應該還是在校生——嗯……】“好，那你先回去工作吧。”阮泠揚起一只手，示意她離開。

她還是盯了一眼麗。

“麗，你也去吧。午休馬上要結束了，不耽誤你們了。”

“董……”

“去吧去吧。”阮泠轉身喝了一口茶水，兩只手按在腰上，慢慢地向上望著天花板來活動頸椎。

一陣明快有力地腳步聲。“誒，主主主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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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智障！我明明交代過不要多話、不要多話，可她就是管不住自己那張便秘一樣的嘴！】

麗抱著雙手“坐”在椅子上——那個姿勢，莫如說是“仰臥”：兩條腿交疊著，高跟鞋的鞋跟搭在辦公桌上；身上披著敞開的短袖衛衣，一副病懨懨的樣子，卻仍然包不住領導氣——這種脾氣的人，容易側漏。

“主主主、主任……你你你別別別生生生、生氣……氣氣對身身身、身體不好、好好……”

“好個屁！有你在就好不了！”麗的眼神一如既往地兇狠，“文乃，我真是懷疑為你接生的那個醫生的視力——我覺得他恐怕是已經近視到了能把人丟掉、把胎盤拿出來養大的程度！”

文乃嚇得直縮脖子。

“你看看你，你除了你那點算來算去的本事，你還會什么？！現在是信息時代啦，要你這樣的人來干什么？你學什么不好、你偏偏要學這個——學來炫耀啊？能混口飯吃就滿足啦？還是覺得自己了不得啦？啊？！”

她不滿地嘟囔了一句：“嘴這么臭，換我我也不喜歡……”

“你、說、什、么？！”

剛才是橫挑鼻子豎挑眼，現在干脆眉毛鼻子扭到一起。文乃盡量低著頭不去看她，她怕看了之后晚上睡不著。

麗忽然一下乏力地癱倒在椅子上，一只手裝模作樣地扶在額頭上。【真是……原以為他一心撲在櫻花上，對事業型的女人有好感，結果竟然隨便就讓一個騷狐貍進了辦公室，還每天在里面嘻嘻哈哈，說些見不得人的話——好不快活！】

她盯了一眼文乃，仿佛她就是那個金發大高雅波的美女。【那個家伙……一站在那里，搔首弄姿，好像就能把人到處都比下去一樣——眉毛，眼睛，頭發，皮膚，曲線——可惡，我哪一點比不上她！】

文乃仍然一副唯唯諾諾的姿態，聽候她發落；那種居人之上的凌駕感倒是讓她慰藉不少。她轉而盯著她被緊緊包裹住的胸口，又小又癟，【就像兩個放了三天三夜的蘋果，真是難為了她當個女人。】麗看著她那不討人喜歡的形象；【土鱉，】她心里暗自笑著。

“主主主、主任……”文乃見她半天沒有反應，終于主動發了言。“下下班以后……還還……”

“閉嘴，沒說取消。”她不耐煩地打斷她。

“可可可可是董董事長說說他他自己再再再了了了解解……”

“聽不懂我說的話嗎！”她怒斥一番，成功地讓她閉上了嘴。

她感到厭倦。【他現在根本就沒有把重心放在黨建上；企聯的財團越來越分散，各自經營，為了經濟利益而離心傾向越來越明顯，他卻想著一心把櫻花做大了來吃掉他們——開什么國際玩笑……要是真的像我們推測的那樣，鳴海氏這個時候突然從本州的地下跳出來從背后捅我們一刀，那后果絕對是不堪設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