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停,不知不覺聽到樓下飄來一陣曼妙的歌聲,唱的是:“換香枕,一半無云錦;為使秋來輾轉多,更有雙雙淚痕滲。換香枕,待君寢……鋪繡被,羞殺鴛鴦對;猶憶當時叫合歡,而今獨覆相思魂。鋪翠被,待君睡……”耶律大石聽了臉色一變。李天晟扭頭望了一眼,原來那邊下雙陸的客人已經散去,不禁站起身來:“想不到這里還有這樣的曲辭——”不知不覺走出隔間,站在樓梯口往樓下探望。大石微微搖頭道:“只怕沒有好事。”夾了兩片牛肉塞進嘴里,嚼了兩口,飲了一大口酒,跟了出去。
兩人一前一后到樓下,大堂上站著坐著,高低錯落,圍觀了不少人,觥籌交錯,聒噪聲不絕于耳。靠中間一張桌旁,一個身穿紅色漢裝的少女背對著李天晟二人,輕柔悅耳的歌聲依然穿透這酒樓的嘈雜,飄進他們每個人的耳中。
大石慢慢下來,到李天晟身后,讓出一旁樓梯供人上下。看那紅衣少女手握一條蜀繡絲絹不時舞動,待她轉過臉來,一張鵝蛋臉,膚色略顯黑黝,年紀也不過十六七歲,一旁廊柱角上一個衣衫襤褸的老者拉著胡琴,時不時用一張瘦削的、古銅色臉頰張望少女,瞇縫著眼睛,李天晟遠遠打量,根本瞧不見他此刻是什么神情。
李天晟將大堂環視一圈,忽然瞥見大石似并非欣賞少女的歌舞,而是在關注大堂上的客人都作何神情。李天晟輕聲問:“耶律兄,你看什么?”大石回頭道:“我在看——喏,有官兵來了。”話音未落,靠在門邊的一些客人紛紛驚叫著被沖撞開,一伙契丹軍士舞著兵刃張牙舞爪地進來,四處張望,為首一個漢子大聲用不大標準的漢話喊:“是誰在那里唱曲?是誰這么大膽?”一伙軍士頓時沖到紅衣少女跟前,將手中的長矛、佩刀紛紛指向少女,那少女嚇得變了臉色,瑟瑟縮到老者身邊,那老者急忙扔下胡琴,護住少女,用顫抖地聲音道:“官、官爺這……我們沒——”一老一小身子禁不住顫動,但神情卻堅定地保護對方。
四周客人見了遼兵這等兇悍,無不避讓,一時大堂上杯盞,桌椅顛倒,空出一大片地方來。店小二在一邊詢問掌柜,掌柜在一旁叫苦不迭,低聲道:“哎喲,今天本來是朝廷發榜的好日子,哪知道……”硬著頭皮換上笑臉迎上來說:“幾位軍大哥,我們風云閣唐老板一向和南院大——”那契丹漢子高出掌柜一個頭,將一雙銅鈴般的眼睛一瞪,大聲喝道:“快滾開!別搗亂,不然將你一塊起綁了!”那掌柜哪里還敢吱聲,瑟瑟地退到一旁。
契丹大漢回頭道:“是你們在唱曲?”老者咕嚕了一嗓子,撫摸了一下少女的手,說:“是,我們是為了討生活,沒、沒有犯什么法紀——”那漢子盯了老者一眼:“是你在唱?”少女在老者身后微微探頭:“不、是、是我唱的。”契丹漢子探頭一望,踱了兩步,又環視一下四周,很多人遠遠退到一邊。有些人見遼兵兇神惡煞的模樣,匆忙將錢塞給了掌柜和小二,貼著墻角離開。那漢子冷哼一聲:“你好大膽子,掌柜的!”那掌柜猛地聽到契丹漢子叫喚,一陣哆嗦,將一把錢掉了一地,忙吩咐小二趕緊拾,哆嗦地湊到契丹漢子跟前。
那漢子兩手拄在腰間,問道:“是你們請他二人來店里唱曲的?”那掌柜聽了,將兩手亂搖:“不、不,統領,沒有,是、是他們自己進到店內,跟我們一點干系沒有,我只是見他們唱、唱的不錯,客人喜歡,就、就沒多管,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那漢子大喝:“你這家伙,還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告訴你,這女子唱的是不忠不孝謀逆大惡所作歌詞,來呀,將他們統統拿下,回警巡院治罪!”四周的契丹軍士齊聲答應,拿著繩索就吵嚷著上來要抓人,掌柜嚇得魂不附體,跪著喊道:“這——這、統領,小人什么都不知道,與這事無關啊。”那漢子瞥了一眼,伸腳一踹:“漢兒窩囊,本官給你一條生路,趕緊滾!”
那少女和老者大聲叫喚“冤枉”,一伙契丹軍士不由分說,就將少女和老者抓住往風云閣外面拽,那老者伸長脖子嘶聲喊道:“這算什么,冤枉啊,官爺,我、我們究竟犯了什么?”這時有不少漢人士子也到風云閣外,見里面圍了這么多契丹人,無不低聲議論,一些人卻扭頭而去。
李天晟心里一時忍不住,想要沖上去,可剛踏上前一步,想著自己此次到上京的緣由,第二步又遲疑了,也松開握緊的拳頭,只說了一句:“且慢——”遼兵轉過臉見李天晟一個漢人少年,“各位,他們不過是為、為了討生活,他們不知道遼、遼……朝廷的規矩也是有的,還請各位行個方便吧。”說完,卻見契丹大漢沖過來,竟掄起了大刀,李天晟心中一凜。
耶律大石見狀,上前一步道:“喂,這位好漢,你們看這祖孫倆,分明是落難到京,大遼向來容納各方百姓,而不是逼迫他們難以謀生,這《回心院》乃前朝宣懿皇后所作,她已經得到當今——”契丹大漢見他是契丹人,相貌俊朗,一時沒有說什么,但見他喋喋不休,頓時眉頭一皺,乜斜著一雙大眼,打量片刻,伸手推開大石,“喂,明明你是契丹人,為什么要替這些漢兒說話?我覺得你不該來這個地方,這事也跟你無關,我這是執行丞相法令,恕難從命。”
李天晟見少女和老者都驚魂未定,想再要開口卻見他攔在前面,望著遼兵:“我是當今天子敕封的林牙耶律大石,今天,我斗膽要替這兩個漢人向各位求個情。”說著轉身向掌柜要了兩碗酒。眾契丹軍士面面相覷,有些遲疑,見大石端給那契丹首領,那人一怔,又瞥一眼大石,大笑起來:“娘的,你是陛下賜封的林牙?那我還是兵馬大元帥呢!走開些,要不是看在你是同族的面上,我也將你列入叛賊奸細!”
大石想不到這幫遼兵如此蠻橫,眼見老者和少女哭喊著被拉了出去,當即搶上一把拉住那漢子:“老兄,他們不過是普通百姓為求生計,不明朝廷規矩,訓誡一番也就罷了,何必欺人太甚!”那漢子見他不肯罷休,也有些惱怒,道:“你這家伙,蕭丞相嚴令在此,這等刁民必須嚴懲不貸!帶走!”李天晟搶到門前,只見風云閣外也圍了不少漢番居民,見遼兵對老者不時用刀鞘抽打,情形甚是可憐,路旁漢人紛紛搖頭嘆息,一些年輕力壯的卻敢怒不敢言。大石見他要出門而去,搶上攔住:“蕭丞相為我朝重臣,他應知道陛下旨意,你不可如此胡說,濫用刑罰!”那漢子兩眼一瞪,喝道:“臭小子,忍你很久了,你這樣為漢兒叛逆說話,實在可氣,來啊,一并拿下!”眾軍士紛紛調轉兵器前來捉拿耶律大石。
李天晟出了風云閣,見外面人越聚越多,心想如此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因此慢慢靠近人叢。哪知道幾個遼兵轉過來圍上耶律大石,李天晟扭頭一看,正想如果就這樣不辭而別,似乎太不夠意思。本以為他頂多是一個略習武藝的貴家公子,哪知道眼見一名契丹軍士長矛襲來,大石隨便伸手一抬就把長矛奪下,順勢就將遼兵擊退,跟著用長矛將兩名遼兵踢下風云閣。見他大聲道:“你們看清楚了,這‘風云閣’可是韓丞相真跡,我大遼立國二百年,從未這樣欺壓本地百姓,有種的上遼東去收拾真正的叛逆,在這里嚇唬老漢少女算什么英雄,真給我契丹好漢丟臉!”
為首那契丹漢子見狀,惱羞成怒:“你……他娘的,臭小子還當真是一個反賊,找死!”頓時扯出腰間長刀朝耶律大石砍去,這一下風云閣大堂門前亂成一片,桌椅碗碟紛紛碎落,大石見這大漢驍勇,來勢洶洶,只得先行避讓。掌柜和小二早魂飛魄散,飛身縮在一旁墻角,見著二人在大廳上游斗,將好好一個酒樓毀得不成樣子,無不緊閉雙眼,聽著那些砍碎、砸毀的用具,也是心驚肉跳。
李天晟略微遲疑,里面打斗聲音不斷傳來,遼兵在外面嘀嘀咕咕,呵斥老漢和少女,李天晟見他二人十分可憐,當即再不猶豫,沖上前動起手來,奪過一把兵刃,砍斷繩索解救了老少二人。遼兵沖過來都被砍倒在地!旁邊百姓紛紛叫好,見這個漢人少年膽敢當街砍殺契丹軍士,無不替他捏著把汗!
李天晟回到風云閣門口,見耶律大石與一眾契丹漢子相持不下,大石那根奪來的長矛被對方咔嚓一刀劈成兩截,但他絲毫不懼,那漢子一連十余招沒能將大石擊敗,反而大石兩手持有兵刃,開始反攻過來。李天晟走進店中,望見大石雙目閃過一絲興奮,停下手來。身后那一老一少又回到風云閣外,李天晟忙道:“哎呀,你們又回來做什么?”那少女道:“兩位恩公義薄云天,救了小女子和爺爺性命,我們怎能就這樣走。”話還沒說完,遠處就有一隊遼兵沖來,見到地上尸首,無不大聲叫嚷,一個遼兵從地上起來舉刀沖來大聲叫著契丹語。李天晟在階梯上眼見情勢危急,順手撿起一張被打碎的半邊板凳掄過去,那遼兵大叫著倒在地上。
四方圍觀的漢人見又有一隊遼兵趕來,知道大事不好紛紛散開。李天晟示意爺孫倆快走,但二人走了一段仍不愿離開,遠遠退到墻邊,臉上滿是焦慮,互望一眼,不約而同得又探出頭來朝風云閣張望。趕來的一隊遼兵有二十多人,吵吵嚷嚷擠到風云閣前。為首一個大漢沒有戴軍中的皮帽,一頭微卷的發辮,濃眉大眼,甚是威武,聲音粗壯,大踏步走了進去,沖著耶律大石和交手的契丹漢子大吼了幾句。
李天晟站在門口靠墻的角落,見他們漢話不是很標準,但也聽懂他稱呼那個與耶律大石動手的漢子叫“蕭鐵里”,那蕭鐵里和大石都停手,喘著粗氣,朝這個首領回了兩句。那大漢瞪了雙眼扭頭望著耶律大石,風云閣內眾遼兵本來有些雜鬧的局面竟然立時安靜下來,只聽見蕭鐵里和大石此起彼伏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