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宇文虛中這一番有理有據的說辭,徽宗看了以后也有一些舉棋不定,把奏疏發給太宰王黼。這王黼外表是個相貌堂堂的美男子,可內里卻是一個別有用心的人,與蔡京、童貫等是沆瀣一氣之輩。為了促成北伐大業,王黼費盡心思從各地搜刮民脂民膏充作軍備。當童貫帶兵出發之后,王黼接到轉來的宇文虛中奏疏也毫不理會,只對徽宗坦言,此乃收復山河彰顯陛下天威的大好良機。宇文虛中滿心憂慮,還接連上書繼續請命,但王黼都暗中扣押下來。
其時陽春三月,中原大地青山綠水,花團錦簇。童貫、種師道等領著大宋官兵匆匆北上,一路越過河北道中數個沼澤湖泊,直至雄州城下。
自從大宋初期與遼國交手數次大受驚駭以來,雖然“澶淵之盟”換來較為長久的和平,但宋朝仍把宋遼邊界視為重兵布防的區域,除去安置重兵以外,沿當時大澤溝渠,開掘渠道廣布水域,利用地勢形成一道嚴密的防御體系,還種植許多林木減緩北方騎兵的威脅,因此當時河北境內沿線和后來的地理情形有較大差異。
此次“勒兵巡邊”的任務眾多宋兵心中也充滿疑慮,童貫在靠近雄州時就找種師道商議。種師道年近七旬,身材魁偉,須發皆白。他對這個宣撫大官頗為敬重,算是領導西北軍東征西討的老帥了。童貫雖然為宦官,但也相貌英武,身材偉岸,也算有些勇略,早年得到蔡京推舉為監軍,領著西北軍打敗西夏人,一舉收復了四州,令朝野震驚。不久,遷武康軍節度使,又收復積石軍、洮州,再加檢校司空。政和元年進為太尉,領樞密院事,位列三公,成為大宋朝廷炙手可熱的人物。之后,一直掌兵對付各地的民變和起義,尤其這兩年帶兵征剿江南的方臘,剿殺七萬余人,徽宗大為贊賞,再加封童貫為太師。宋代軍制有一個很出名的特點是掌兵和統兵的相區分。像太尉有調兵的權力,但兵馬卻不在太尉手里,而是在統兵將領手中;而這些將領雖然身邊坐擁數萬乃至數十萬人馬,卻無權出兵。所以每每都需要像童貫與種師道這樣配合行動。
種師道一身戎甲,大踏步來到童貫的營帳前。衛兵掀開帳幔,種師道進去瞥見宣撫副使、監軍蔡攸也在,眉頭微皺,但也點頭示意,朝帳中童貫行禮。童貫也年屆六旬,如今和蔡京的關系不如當年,尤其蔡京幾次變革新法和童貫等人頗不對路,關系有些冷淡。反而與蔡京長子蔡攸十分親睦,兩人變得甚為投契。
童貫擺手招呼種師道一旁坐下:“種公,知道童某為何要在這時找你敘話?”種師道將兜鍪朝一旁案桌上一放,微微搖頭:“還請太尉示下?!蓖灲鼇硪呀浖臃鉃樘珟煟N師道還是習慣稱他“太尉”。
蔡攸在另一邊笑道:“素聞種老都統是文武雙全,剛直不阿,是使相身邊的左膀右臂,當年對我父相也敢直言冒犯,今日一見果然豐神俊朗,氣度不凡,令人欽佩?!狈N師道知道蔡攸和他父親蔡京這些年不和,因年屆八旬的蔡京寵愛最小的老八蔡絛,相府一切事務都讓蔡絛處理,因此蔡攸不服,處處和蔡京對著干,也對老八忌恨之極,甚至勸諫皇帝處死這個兄弟,這已經是朝野盡知的掌故。種師道聽了淡淡一笑:“蔡監軍謬贊,種師道愧不敢當?!?/p>
童貫這時插話道:“種公是我朝名門之后,還是那個誰,唔,關學名家張橫渠的得意門生,確實,一直以來童某也賴有種公相助,才能在河西為官家收復失地?!辈特蕴嵋滦?,連連拍手叫好。種師道頗為不滿,可不便當著童貫的面表示。童貫深知他脾性,看出有些不自在,就改口道:“好了,閑話暫且休敘,當下國事為重。離京的時候,官家特地下了旨意:此番巡邊,如果燕地百姓心向王化,能主動歸順,那么我們可不費一兵一卒將其收復,這是上策;如果那契丹新主肯稱臣納貢,那么準許他們做我大宋的藩國附庸,是為中策;如果燕地百姓不肯服從,我們就需將他們打下來,此為下策。以上三策,是陛下特意交代的,本使鄭重向你們轉達。眼下就要到邊關了,該當如何處置,想聽聽二位的意思?!?/p>
種師道在軍中老于世故,便拱手道:“末將當謹遵陛下旨意,自然期望燕云百姓心懷大宋,好教太尉帶領我等取下全功。再者,也容末將做好備戰事宜,務必不惜一切代價,完成圣命?!蓖灀嶂~下幾根長須,微微頷首,聽蔡攸道:“唔,種都統當真寶刀不老,令我等欽佩之至。不過種公,我大宋陛下是何等仁義之君?燕云之地的百姓要是在官軍脅迫之下回到故土,這豈是吾皇所愿?”種師道見他搖頭晃腦說著,沒有吭聲,童貫略微一詫:“哦,童某常年領兵在外,蔡兄隨時侍奉在官家左右,不知我等該如何體察圣意?”蔡攸笑著清一清嗓子:“使相應當知曉,陛下一向潛心向道,志在為大宋江山祈福,為天下蒼生勞心勞力,那可是出于一片赤誠之心吶。如今,我們來到邊關,應當明了圣上愛護子民的慈悲仁愛,不是么?”
童貫一邊聽一邊點頭:“不錯,不錯,那該怎么做,吾兄可有什么高見?”蔡攸起身踱了兩步,在童貫和種師道跟前略為比劃:“以蔡某拙見,得讓燕云之地的百姓知曉大宋天子的皇恩浩蕩,四下張貼皇榜,不放過任何一地,令他們知道大宋官軍來了?!蓖灣烈髌蹋吹椒N師道將一顆白頭不自覺地偏向一邊,心下也有些疑慮,也在帳內來回踱步,蔡攸道:“使相啊,陛下首要的乃是當地人主動歸順,這是身為宣撫使來到這里……”
“嗨!我說……”蔡攸和童貫忽然聽見種師道厚重的聲音。童貫道:“種公有話要說?”種師道側過身來:“不敢,末將以為,不管陛下是如何期望,我們帶著十萬將士不是為了巡幸,這燕云之地畢竟眼下是契丹人占據的地方。這里的百姓也跟著契丹人一兩百年了,民心如何實在難以猜測,以末將愚見,我們還是應當防備戰事,切不可掉以輕心,太尉、監軍,實不相瞞,我以為最好應當趁契丹人毫無防備的時候,也借我軍士氣最旺之機立刻進軍,速戰速決,方是上策。”
蔡攸兩眼一瞪,童貫又一摸那額下的幾縷胡茬,道:“老種啊,你領兵多年,我知道你行事謹慎??墒?,你要知道陛下親自下過旨意,上策是要這里的人主動歸附,我們需得遵照旨意辦事。不過你的顧慮是在理的,本使也準許你備戰,待我們到了雄州派承宣使王稟貼出招撫榜文后再定如何行事。”種師道愣愣看著童貫,見他眼色堅決,只好起身行禮退出。
次日午間到了雄州,蔡攸已知會王稟將備好的招降榜文交給一批軍士,四下張貼,另選精干之人偷偷散入燕京地界,更豪言如果主動使燕京投誠的,大宋可以封給節度使,可竟然一連十余日無人響應。這時,遼軍出發的消息已經傳來,種師道連續三日請戰,童貫在雄州府衙也感到有些窩火,當即準許種師道部署,于是,先鋒楊可世、楊可弼兄弟受命率輕騎五千人直奔燕京大路而來。
臨近五月,天氣濕熱起來。
遼軍打探到宋軍先鋒進犯,耶律大石急忙領兵來界河邊。這拒馬河在東面作為遼宋兩國分界,河面寬約十余丈,流過山林之際的水面十分渾濁,蜿蜒著向東而去。拒馬河源頭是西面代郡的淶山,古稱淶水。在幾百年前的漢代,河水波濤洶涌,尤其上游在群山之中如巨馬奔騰一般,因而一度被稱作巨馬河。兩晉時期,河北名將劉琨領兵收復故土,在河畔阻擋后趙石勒的兵馬南下,因此更名為“拒馬河”,而少年時與劉琨一起留下過“聞雞起舞”佳話的另一名將祖逖就是淶水縣人。
如今,拒馬河作為遼宋邊界已經兩百年。從海邊沿宋的霸州、雄州折道往北入遼境,過涿州、易州再往西,有大小數十座城池,其中新城以下河段稱之為白溝。不過,既然是遼宋邊界所在,兩邊軍民也習慣了直接喚作界河。遼宋兩百年間在兩岸為了燕云之地曾交戰多年,好容易才有百余年的平靜。
望著奔流不止的河水,周邊山林溝壑屏障重重,一股從時空深處噴薄而出的煞氣仿佛隱藏在洶涌的水底。耶律大石站在河岸不遠的地方眺望著,心想:“古時候這拒馬河是南人用來防我們北人的鐵騎,而今日這拒馬河只怕也要改一改歷史了?!辈灰粫海玫綀蟾妫诬娗败娊y制楊可世領兵過了白溝驛,離界河不過二十余里。白溝驛要算宋國境內的第一個驛站,同樣,宋軍要想北上入遼,也要最后越過白溝驛,然后直接面對遼國邊境上的守軍。
大石命蕭達魯、蕭遏魯作兩隊人馬,一隊分列兩翼離開新城準備伏擊宋軍?!八缮侥沁厬摰搅耍粫核诬娧卮髽蜻M軍時,你們注意旗號,等我退回山坡谷口,你們就領兵殺出?!闭f完轉身上馬,提起三尖兩刃刀就下坡,身后領了五百人出發。
蕭達魯兜轉韁繩:“都統你這是……”想要叫住,大石已經領兵動身,蕭達魯舉著長槍,搶先跟上去:“重德!你且慢……”大石勒馬回頭道:“蕭兄,大戰在即,趕緊去準備!”蕭達魯道:“你這是要去引他們入彀?讓我去,你守在我的位置?!贝笫瘜⒈袡M在馬前,大聲道:“蕭達魯聽著,趕緊給我回去,若延誤軍機,我不會顧念舊情,快去!”蕭達魯愣在那里,見大石目光冷峻,只得說:“既如此,請重德珍重?!贝笫⑽Ⅻc頭:“去等我號令,一切小心在意?!?/p>
遼軍雖然對宋軍人多感到有些擔憂,但他們也深知宋軍的戰力是遠不能同金軍相比,因此也沒有顯出多少懼怕。此時大家得知宋軍五千先鋒人馬,自然不在耶律大石這一萬精銳之師話下,契丹人無不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五百騎快馬飛奔往界河而去,定要先聲奪人,引來敵人入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