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辰牌時分,李天晟換了一身衣衫,走出營帳,金軍果然已經全部撤離。白茫茫的四野,遠遠就能望見完顏海娜牽著一匹紅馬在那里孤單徘徊。
李天晟緩緩走過去,想了想才道:“怎么還不去尋你父皇?”海娜撇一撇嘴:“他們都是關心軍國大事的人,哪里顧得上我?這個世上沒有人真的在乎我,如今我能體會美妮的心情了。”李天晟知道她還在責怪自己,默默嘆了口氣,只有轉過臉呆呆看著天邊。
遠處太陽的光輝射到河岸林中,李天晟道:“多美的晨光啊……哎,可惜這個世道都是你爭我奪的……”海娜道:“你也不要假惺惺的了,你不是也在爭奪么?其實我們女真原本大多是普通人,習慣狩獵牧馬,是那些契丹人逼得我們要拿起刀劍和他們拼命……難道你、你忘了當初誰救了你們父子?你爹要奪回兵書,懇請我們女真人幫忙,如今你卻來恨我們女真人?我看是你變了……”
李天晟微微側臉,看著她的身影在冬日的陽光下,宛如一尊雪地里的雕像,呆呆地道:“這……我、我……不知道,我、我知道瞞著你不對,但是海娜,請原諒這我一次……”海娜也轉過臉盯著他:“是不是你心里也在恨我?”
李天晟搖頭道:“別開玩笑,你是金國公主,又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我從沒有……”海娜將馬鞭一指:“你才少來這套,我看你就是……”李天晟繼續搖頭:“你知道我,我又不是契丹人,我只是出生在北邊,父親一直都教導我不要忘記中原,我時刻銘記在心。在這遼國土地上也是漢人多,契丹人里其實也是好人多,我想女真人也是一般,我從沒有特別憎恨誰……”
海娜將馬鞭一揮,恨恨地道:“你現下說的好聽,如果有朝一日大金真的南下,你會怎樣?還能說的這么慷慨?”李天晟一怔,看了看她:“不、你不會那樣……只是,我有些想不明白。”海娜道:“有什么不明白的,你不是不知道,當年女真人幾代都臣服契丹人,但契丹皇帝荒淫無道,每年一次甚至數次到我遼東林原和江邊狩獵,他來也就罷了,每次要我們獻上許多的海東青,這還不說,還、還逼我們獻出不同的年輕女人來供他們、供他們侮辱,就算皇帝不來,他們的銀牌天使也一樣兇狠霸道……你們漢人當年受過契丹人打草谷,你爹要你不要忘記中原,現在他們終于遭到報應,你怎么又要替他們契丹人說話?難道你不把自己當漢人了?你說你是不是變了?”
李天晟慘然一笑道:“也許你說的不錯……我、我也弄不清楚……所以今天……”海娜道:“行了,你還是不要說了……我不想再聽……”轉身拉著馬走開。
李天晟有些茫然地望著她孤單的背影,知道自己有些不知所云。契丹人過去的殘暴其實沒有多少改變,尤其邊關上遼軍的“打草谷”一直騷擾各地百姓,因為遼軍每逢出戰不像中原漢人軍隊一樣準備充分糧草,而是就近四處劫掠,因此,遼軍襲擾百姓也沿襲稱之為“打草谷”。天祚帝在位二十多年間,上京道、東京道和中京道各州府,民變四起,不論對漢地,還是對女真等遼東各部族,越有反抗,遼軍擄掠也越厲害,女真人揭竿而起實屬正當。但如今女真人一樣兇殘好殺,甚至有超過契丹人的勢頭。因而,李天晟只能吞下一堆話,實在不好回答海娜。
耶律大石走后,下一步會如何呢?李天晟不禁想:“他一定還會和金人對抗,可如今遼國已然覆亡,絕大部分州府都被金人占領,他只有往西,西邊雖然還有遼國領地,但哪里還有實力和金人抗衡呢?”
沒過兩日,到達中京大定府。
遼國的中京大定府建成于遼圣宗統和年間,整個城池幾乎都是用澶淵之盟后每年宋朝交納的歲幣筑成,北面為七金山,西面為馬盂山,南鄰老哈河。之所以會選擇此處建都,是遼圣宗有一年游獵到這里,天色漸晚,忽然眺望南方霞光滿天,天邊浮現閣樓畫棟的情景,讓圣宗皇帝大為驚嘆!當即想到要在這里建都,當時遼人說這里學的是燕京格局,其實整個城池格局仿照的是南朝宋人的汴京,外城、內城和皇城一一齊備,不過在城北有遼京特色的宮帳區,最后中京完成后顯得比上京都要大氣,在后期名義上仍以上京為國都,但實際上中京也成為真正的京師,整個遼國是有兩個京師和三個行都。
如今的大定府在幾年前被金人攻下,城內城外已經是金軍巡防,對剩下的一些漢人和契丹人無不嚴格搜查。而且,金兵如今開始實行剃發,其他部族百姓均要以女真人方式剃發,否則將會受到極刑,四處呼號聲不絕于耳,在寒冬時節眼見這番景象格外悲凄。
兩人下來牽馬入城,海娜走在前面,想起李天晟的話,心中開始不安,難道這就是如今女真人勝利過后的面目?和過去契丹人欺壓女真人實在沒有多少分別。當見到有一些要申辯和反抗的契丹人、漢人,女真人也毫不手軟,或舉刀或引弓,砍殺射殺猶如家常便飯,宛如宰殺自家的牛羊一般,絲毫沒有憐憫不忍之心。才沒走兩條街,一幕幕景象讓完顏海娜看得瞪大了眼睛,一時呆在街角,雪地里幾乎到處浸透了凍結的鮮血,旁邊全是堆積的尸骸,這哪里還是人間?
半晌,李天晟伸手拉了拉她。到了皇城門口,金兵見到李天晟沒有剃發,一身漢人服飾,還大搖大擺過來,本要挺槍攔阻。海娜喝止,見一隊隊金兵都在搬運遼宮中的財物和軍械。李天晟跟著海娜往大內而去。不一會兒,皇子完顏蒲魯虎領著人馬從街頭過來,踩著地上的冰雪,印出深深的腳印。
見到海娜和李天晟,蒲魯虎道:“小妹,你怎么在這里?你應該回白城去,這里太危險。”海娜看了看他身后的人馬全都裝備齊整,頓了一頓道:“我是帶他來見爹爹。”蒲魯虎瞥了一眼李天晟,冷笑一聲:“你還與這個漢人一起?我說,你當初幫過他也就罷了,難道你還真想要嫁給他嗎?你如今是堂堂大金國的公主,他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漢兒……”海娜橫了他一眼,啐道:“大哥,你說什么哪,別管我的事!對了,你這是要做什么去?”李天晟掃了蒲魯虎一眼,沒有吭聲,心里隱隱對蒲魯虎等人的行動有些擔憂,果然他支支吾吾,領著手下走開了。
進到大內,四周宮墻雖然不掩繁華,但還是有些空空蕩蕩,似乎宮中的護衛也僅是少數人。在厚重的積雪下,仿佛宣告這里的天地已經有了截然不同的新主人。
進到大殿,完顏吳乞買坐在虎皮御座上,完顏斜也、完顏粘罕、完顏斡離不、完顏兀室以及楊樸、韓企先、時立愛等都在。吳乞買見海娜和李天晟進來,淡淡看了一眼,倒先沖著旁邊完顏胡魯和完顏斛沙虎道:“你們看看,朕的子女如今都成了什么樣?就沒有真正聽話的了?還不如斡離不、訛里朵和兀術聽話,哼!連十歲的小侄阿魯補都比你們強。”這一番話好沒來由,說得胡魯和斛沙虎一愣一愣,不知所措。
斡離不尷尬地看了看時立愛,只見海娜走過來,“父皇,我來了,您怎么又生氣了?”吳乞買扭頭道:“你還知道我是你的父皇,我以為你會當自己是漢人,再不認我這個爹。”這一下胡魯、斛沙虎和斡離不都盯著李天晟,果然,吳乞買跟著就說:“唔,李天晟,你是知道規矩的……嗯,漢人有句話不錯,一諾千金,那么,東西可帶來了?”李天晟點點頭,吳乞買咧嘴一笑,忽然站起來,他高大的身軀在御座前更顯魁梧,緩緩下來道:“好,也算朕沒有看錯你,不枉我大金待你父子的情分,說句實話,漢人有不少是好東西,我們大金要繼續強盛,要統一天下,不學習一下漢人的東西那是不成的。”他走到眾人當中,“知道為什么我忽然要領你們到這里來?”胡魯、斛沙虎等都微微搖頭,吳乞買笑道:“這里是遼國中京,聽說是用南朝宋人的歲幣修建起來的城池,你們仔細看看,看明白了,天下也就在我大金手中了!”斛沙虎努了努嘴:“父皇,這地方不就是一座比我們白城會寧府大一些的地方么?天下不已經在我們手里了,還看什么,要南征,只要父皇一聲令下,我們大金勇士們就一路殺過去,不就完事了。”
李天晟聽到這一番話陡然一驚,不禁打量吳乞買的神色,只見他嗔怪道:“住口,我幾時說要南征了,這天下大事不全在于打打殺殺,我叫你們平日多跟楊先生、韓企先、張用直等學習,你們只當耳旁風,大金的天下能否根基牢固傳于后世,還要看你們后輩的造化。一味殺伐,我們女真豈不是比契丹人還不如?我以為,大金要把許多完善的制度推行下去,在這個方面,中原漢人禮儀完備,過去先帝也有意采用漢人制度,甚至提議讓我們皇室改用漢名,他曾起過一個漢名叫完顏旻,朕以為,繼承先帝遺志便從這名字做起,朕也將開始用漢名,你們有的就要用起來,沒有的各自起一個。如此,大金才更顯示與各部族相容的氣度,大金基業也將牢不可破。朕將改名叫完顏晟,李天晟,和你的名字是同一個字。”
李天晟還在回味他這一大通的話,微微詫異:“哦,這樣的話,那么陛下的意思是要在下改名了?”吳乞買一怔,道:“是朕用了這個漢名,不是讓你改名。”李天晟微笑道:“陛下,過去中原王朝有規矩,歷朝皇帝的名諱是至尊,其它臣子百姓的姓名是不能和皇帝重名的,相同的字都要改掉或用其它同音的字代替,我以為陛下是要我……也如中原制度一般避諱。”吳乞買呵呵一笑,“原來如此,這樣倒是顯出我大金有中原王朝的威儀了,不過,這些都是小事,我們還是先解決正事吧。契丹人耶律大石已經被你放走,朕也沒有再攔阻,那么……你該兌現你的諾言了吧?”說著,斜也等人都轉過臉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