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晟慢慢從懷里取出包裹,上前遞了過去。眾人等都盯著那薄薄的羊皮包裹,吳乞買望著李天晟遞過來的雙手,眼中露出一絲光亮。見李天晟當著他的面翻開羊皮,終于露出有些翻卷的書頁,接過來端詳片刻,漸露喜色:“嗯,李少俠堪稱義士,我大金鐵騎從此將如虎添翼!”胡魯和斛沙虎稱頌父皇將一統天下。
完顏海娜在一旁盯著李天晟,知道他作出這一決定十分不情愿,聽吳乞買繼續道:“……李天晟是大金功臣……”海娜知道李天晟最擔憂的是女真人下一步會如何對待大宋,一時不知道從哪里冒出的勇氣,站出來道:“父皇,我有話說。”眾人紛紛打量著她,吳乞買眉頭微皺:“你又想說什么?注意你的身份。”
吳乞買希望女兒能心意相通,哪知海娜吸了一口氣,看了看四周這些股肱重臣:“父皇,雖然我今日剛到這里,但我知道宋使已經到大定府兩日了,我請父皇盡快歸還伯父答應過的燕京。”吳乞買拿著兵書,站在那里,瞥見斜也、斡離不等人臉色十分驚詫,一時沉默不語。斜也跨出一步道:“皇兄……”斛沙虎也道:“父皇,五妹之言有一些道理,既然那日當著宋人的面答應還他們,那么我們應該兌現諾言。”
李天晟沒想到海娜會在這時候提出歸還燕京的話題,見吳乞買等神色不悅,似乎金人不會輕易歸還,說不定金人還有攻宋的心思。在這個時候,他們拿到兵書,豈不是幫了金人?李天晟不禁有些惴惴,吳乞買看著他:“李天晟,海娜所提莫非是你的意思?不僅要朕放了契丹人,還要我給宋人燕京?”李天晟一愣:“這……我沒有……”海娜道:“和他沒有關系,這是我的意思,父皇,我們已經滅了遼國,但我們也變得和過去不一樣了,如今女真人個個都像是殺紅了眼的,不僅沒有擺脫仇恨,而且還更加、更加兇狠了……我們本來不是這樣兇狠的人,可如今為什么,為什么變得這樣野蠻……”
吳乞買瞪了她一眼,道:“你在胡說什么?”斜也也道:“海娜,怎么能這么說話,你可是大金國的公主!”海娜道:“皇叔,我正是為女真人考慮,你看看那些守在城外的女真人都成什么樣了,以前他們都是森林的尋常獵人,遼東江邊的普通漁夫,家中都有父母妻兒,過去我們反抗殺人那是受了契丹人多年壓迫,不得已才這么做,如今大仇得報,我們應該恢復安寧的生活,宋人根本沒有力量也沒有膽量來進攻我們,我們既然和宋人有結盟,那就表明可以相安無事的,難道你們還要女真人再當殺人擄掠的強盜嗎?”
李天晟聽到海娜一個年輕女子能說這樣的話,心里莫名勇氣一股熱血和一陣激動,當真從心里覺得她可敬可愛。哪知道吳乞買斷喝一聲:“住口,你太放肆了,給我滾出去!”海娜見吳乞買瞪大眼睛,神色惱怒,眾人都大吃一驚,知道吳乞買對這個女兒最為疼愛,即使之前她協助李天晟放走耶律大石,也都僅僅是拒絕見她,從未當面對她發過火,而這一次竟然說“滾出去”這樣的話。海娜知道父皇是真生氣了,囁嚅著想要再開口,瞥見吳乞買又惱怒又傷心的眼神,只得慢慢后退,然后瞄了一眼李天晟,轉身出去。
胡魯和斛沙虎也想不到海娜會被罵出去,李天晟望到吳乞買凌厲的眼神,不知該如何是好。吳乞買見他有些尷尬,于是到李天晟跟前:“朕已經依照約定,讓你放走了耶律大石,如今也收到了你的兵書,我們兩家算是清了,對你……朕給你兩條路,要么真心歸順,你是一個人才,富貴前途定然讓你如愿;要么你現在從這里離開,回你的宋國,保護你的宋國皇帝。那樣的話,不用我多說,朕心里并不希望那樣。”李天晟見他依然帶著淡淡微笑,而一旁斜也、斡離不、兀室等神情冰冷,尤其斜也、斡離不均透著輕蔑。
李天晟沉吟片刻,顯然女真人已經在謀劃南侵大宋了,眼下女真人強大,而大宋則地廣人多,只要君臣齊心協力,加上鼓舞百姓,其實大宋未必就會輸給女真人。李天晟心中不服,昂首道:“既然這么說了,那么,請恕在下就此作別,由衷感激陛下當年救得我爹和我,李天晟此生不忘,如果真有一日要戰場相見,李天晟也一定還陛下一次恩情,告辭。”說完轉身離開。
吳乞買望著他的身影出去,看了看手里的兵書,心中恨恨不已。身后一只海東青叫著一聲飛過來立在吳乞買肩頭,吳乞買冷冷說道:“有朝一日,定然要你心服,契丹人都已經在我腳下,何況區區宋人。”對斜也道:“五弟,婁宿押著契丹昏君到哪里了?”斜也道:“回陛下,過云中了。”吳乞買逗了一逗肩上的海東青,那鷹忽然張了一張翅膀,低聲道:“是么,這個昏君留他進入舊京……我不要多弄出什么事端。如果到會寧府,斡本帶著合剌幾個孩子年幼,恐怕只會增加麻煩。”斜也頓了一頓,吳乞買眼神示意,斡離不,兀室都是一詫,斜也道:“皇兄的意思是……”吳乞買將海東青擎在手上,緩緩出去,將手一放,海東青振翅飛上天空,吳乞買遞出兵書道:“楊先生,煩勞你與海慧大師看看,這東西可有能供我大金合用的……”楊樸上前接過,望著海東青展翅飛在空中,吳乞買的目光像是隨著海東青到了極遠的天邊。
李天晟出了大殿,本想再去尋海娜,想著此刻金兵看得緊,只好出大內。一個人在街上郁郁獨行,身后不遠處就是金兵。李天晟看著一隊隊金兵和女真人穿行在路上,兩旁一些漢人經營著很少的店鋪,望見女真人來都臉色驚恐,更有一些契丹人被驅趕著經過。
李天晟這個漢人年紀不過二十出頭,竟然肆無忌憚的走在皇城大街上,有金兵正要沖過來呼叱他,見到后面有人跟著他,喊著女真話,那些金兵也知道朝廷里有被重用的漢人,只得愣愣地看了兩眼,往一邊去了。
李天晟看著這些金兵提著長矛,舞著皮鞭呼呼呵呵地似乎把偌大的城中都變作了圍獵的獵場,遠處時時有婦女尖叫傳來,更有一些契丹人在逃竄,每每撞上金兵,呼喊著追上去不是被射殺就是被亂槍戳成一攤……李天晟被安排到外城驛館,進去以后仿佛聞到的是戰場上的血腥氣,一時間有一些暈眩,進到房門,腦子里依然顯出一個個金兵怒目兇狠的樣子,依然是契丹人和漢人驚恐萬狀的眼神,還有那血淋淋的慘狀。
李天晟頹然坐到凳子上,捂著腦袋,揉著眼睛,暗暗懷疑自己:如今把《李衛公兵法》交給了女真人,他們將從此更加厲害,而屢遭敗績的大宋是否真能如我所愿,抵擋住即將南下的金兵?
忽然遠處響起一陣悶雷聲,李天晟到窗戶邊一看,遠處鉛色的天邊一片昏黑,李天晟大覺詫異,還沒有到春天怎么就會有雷聲?即便是傳言中的春雷,那也不該是在這新春時節啊。“剛才在宮里還是天晴,怎么這么快就……”李天晟漸漸感覺自己像是犯了極大的錯誤,想要盡快想一些對策,可是越著急腦子感覺越亂,忍不住端起桌上的茶水,雖然是冰冷的也連連喝了幾杯。
過了一會兒,又響起一陣拍門聲,李天晟驀地清醒過來,“是誰?”依然是咚咚聲響,李天晟走過去拉開門,見完顏海娜立在那里,怔怔地看著他。“你、你怎么到這里來了?”李天晟問了一句。“你……真的要走?”李天晟回到桌旁坐下,“我交出了兵書,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做完了,自然是要離開了。”說這一番話時,他的目光躲躲閃閃,望著窗外,心里不知道是痛苦還是解脫。
海娜進屋后停在那里,聽他這么說,好像心中也響起了陣陣雷鳴,淚水已經在眼眶里滾來滾去,女真人那種堅韌強悍的風骨竟蕩然無存,身為堂堂大金國公主的她竟忘了顧及一下臉上的尊嚴,不過這里沒有其他人,或者已經忘了去在意這里有沒有別人。
李天晟怔怔地望著窗外,好半天才說了一句:“你請回吧,我……”“你什么時候走?”李天晟側了一側臉:“明天。”海娜也頓了一頓,一言不發的走了,李天晟嘆了口氣,等了一等,“終于一切都結束了……”隨即起身將房門一關,遠處竟又傳來一陣悶雷聲。
這一晚,李天晟怎么也睡不著,躺在床上聽到外面呼呼的風聲,隱隱約約夾著點點雨滴。仿佛感覺到金兵大軍的鐵蹄正沖向大宋,無數漢人百姓驚慌失措,被金人追殺……李天晟躺在床榻上輾轉反側,一會兒又想起耶律大石領著兩百人逃亡究竟能否到達安全的地方?“他一直有這樣的雄心壯志,希望他可以做到,我也應該不輸給他,眼下大宋需要早作準備,我不能誤了大事!”這么一想,李天晟翻了個身,不管外面的風雨,閉上眼睛想盡快入睡,但沒過一會兒,腦海里就浮現起白天完顏海娜來時噙滿淚水的一張俏臉,“明明自己忍住沒有多看她一眼,怎么她的樣子會這樣清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