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時分,大石來到帳外,喚了一聲:“李兄弟可在?”李天晟出來,行禮道:“耶律兄,今晚不是有會盟酒宴……怎有空到這里來?”大石笑著入帳,看了看道:“是啊,大家都很高興,你卻早早不見了,我擔心兄弟有什么心事,過來看一看。”忽然嘆了口氣:“我知道今日在會上,原本我們都決心出兵討伐金人,可是,我最終改變了主意,想必你心里有一些不解……哎,我何嘗不是一樣?”
李天晟見他主動說起此事,請他坐下道:“耶律兄,我是……我見到漠北各部愿意與大遼再度結盟,本為你高興,我也知以此刻匆忙組軍要打敗金人,契丹兵馬與漠北各部都多年沒有合軍,即使我們去了,也勝算不大,你這么決定是明智的。因此,我回來想了想,如今金人強勢,但他是驕兵,或許并未算到我們還有力量主動出戰,另外,既然他們有南侵的野心,不如再派人前往聯絡宋人,如此就可以對他實行南北夾擊……這等戰機倒也難得啊……”大石聽他一番說辭,心里頗為心動,他看了看李天晟:“你說我們去聯絡宋人?這……可行嗎?”李天晟道:“當然,戰局之勢,變化無窮,如今金人攻略大遼得手,野心大盛,對宋人豈能沒有覬覦之心?我們主動聯絡,既可防患未然,對宋人也是一番警醒,金人根本不愿按照當年完顏阿骨打的承諾歸還燕云之地,我們大可以利用這等利害環節……”李天晟故意將宋人結盟說成利益之策來打動大石,心中其實未必有出戰之心,但至少可以前往宋國結為盟友,可以讓宋人早做防備。
大石聽了連連點頭:“嗯,說得好,此事我看可行,但眼下也只有李兄弟可以托付,可你才剛到此,我怕你太過勞頓……”李天晟擺手道:“耶律兄說哪里話,我本就是漢人,為了契丹和漢人免遭金人屠戮,兩家重新結好,李天晟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大石拍拍李天晟肩頭道:“既如此,事不宜遲,我讓松山派一些人護送你,明日出發。”李天晟行禮謝過,見大石要出營,李天晟上前道:“耶律兄,小弟還有一言……”大石回頭,李天晟走近低聲道:“我記得當日你從金兵那里離開,蕭姑娘一直不離左右,你也曾答應要給她安定的生活,今日到了可敦,大遼也暫不打算興兵,需要休養生息,我覺得你應該可以兌現承諾。”
大石聽了有一些納罕,笑道:“多謝兄弟提醒,我明白了,不過,此事嘛我要等你回來,呵呵。”李天晟搖頭道:“非也,小弟的意思不僅僅是對蕭姑娘一人而言,而是整個契丹人都需要你的承諾,他們在亡國之際仍然甘心追隨你,大家日后的前途何在?耶律兄可曾想過?”大石略作沉吟,道:“以你的意思……我該如何?”李天晟道:“請恕小弟直言,從天祚帝失敗之日起,大遼就陷入一盤散沙,眾人顛沛流離,如今追隨你到這里,好容易聚齊一股力量,大家需要看到光復大遼的希望啊!好比當初你在燕京跟著天錫皇帝那般……”大石有些低沉地道:“你是說我應該學耶律淳那樣自立?不、不兄弟此言差矣……耶律大石雖然渴望振興大遼江山,但并不是為了一己之私,你也應該知道我非貪慕名位之人,如此不臣之心,非我輩當為,不可不可……”說著眼神中甚是惶恐不安。
李天晟見他連連搖頭,急匆匆轉身出去了,李天晟心想:“他希望復興國家大業,但不是為自己,是個英雄豪杰之士,可如今需要他領導契丹人,否則怎么去恢復遼國?”
李天晟坐了回去,從懷里取出《李衛公兵法》,慢慢翻看,見開篇言道:“夫將之上務,在于明察而眾和,謀深而慮遠,審于天時,稽乎人理。若不能料其能,不達權變,及臨機赴敵,方始趑趄,左顧右盼,計無所出,信任過說,一彼一此,進退狐疑,部伍狼藉,何異趣蒼生而赴湯火,驅牛羊而啖狼虎者乎?”這些日子以來,他在路上歇息之時就不斷揣摩兵書,回想自己跟隨父親閱讀史籍典故,開始明白歷朝歷代的君臣將領,所謂江山社稷的興盛,本是皇帝個人才智決定了大半,而戰場勝敗,則是領兵主帥的智謀決定了大半……如此種種,現在遼國已經敗亡,這些契丹人還想要對抗金人,顯然需要杰出的領袖和杰出的統帥方能實現振興遼國,恢復舊土的愿望。耶律大石可以說是契丹人中那個不可取代的人物,他是大家的希望,而且具備領兵作戰的才干,但是他不希望背上有圖謀社稷的野心,可如今的遼國州土已經僅存一二,大石不在此時此刻挺身而出,人心很快就會失散,到時候就真的風流云散,再難挽回。
對于如何取勝?李天晟見后面寫到:“夫決勝之策者,在乎察將之材能,審敵之強弱,斷地之形勢,觀時之宜利,先勝而后戰,守地而不失,是謂必勝之道也。若上驕下怨,可離而間;營久卒疲,可掩而襲;昧迷去就,士眾猜嫌,可振而走;重進輕退,遇逢險阻,可邀而取。若敵人旌旗屢動,士馬數顧,其卒或縱或橫,其吏或行或止,追北恐不利,見利恐不獲;涉長途而未息,入險地而不疑,勁風劇寒,剖冰濟水,烈景炎熱,倍道兼行,陣而未定,合而未畢,若此之勢,乘而擊之,此為天贊我也,豈有不勝哉……”如今不管遼國還是宋國都情勢堪危,遼軍如果此時出兵,顯然犯忌,必不能勝,李天晟想到此處,又如何忍心讓耶律大石遭此覆轍呢?
第二日一早,天色微微亮,李天晟起身出來,經過一晚輾轉反側,寫下一封書信,拿起行囊,然后牽出兩匹馬出了可敦城,往東南方上路。
李天晟走了沒多遠,身后就有十余人跟了上來,為首一人年僅二十左右,道:“李郎君,小人蕭迪里,奉命跟隨郎君,聽候差遣。”李天晟勒馬站定道:“什么?我不是……”蕭迪里也抱拳道:“郎君的書信,耶律大帥收到了,讓我告訴郎君,他會考慮。”李天晟沉默半晌,道:“唔,不過,我、我可不是什么郎君。蕭兄弟。”蕭迪里道:“是,大帥說了,你將是我們大遼新任的南院大王,不過在你回來正式任命之前,我這一路先稱郎君,入了宋國則以南朝習俗稱呼大官人。”
李天晟聽了更是一驚,險些從馬上摔下,搖頭道:“南院大王?萬萬不可……”蕭迪里道:“這是大帥的命令,大帥十分敬重郎君,為我大遼謀劃光復大業,我能夠跟隨郎君,也是、也是十分歡喜。”李天晟連連擺手:“好啦,你不要再說了,這決計不行,南院北院歷來是大遼的重要軍政職務,兩百年來都是契丹勛貴擔任,幾時由外人擔當過,如今時候不早,我們先完成使命,回來我再向大帥請辭,走吧。”蕭迪里愣了一愣,只得先跟他走。
眾人南行經過防州,進入阻卜部生活的地方,大約十余日后越過大漠到達西夏地界,越過邊界上的一片荒漠就屬于西夏黑山威福軍司管轄地。黑山,是綿延黃河一帶的一座山嶺,分屬西夏和遼國西京道。當日天祚帝準備逃往西夏時,皇帝李乾順已派遣一隊人馬來到這黑山邊境一帶接應,可憐天祚帝在逃亡途中就被金人追上擄走,西夏兵馬也只好打道回府,對金兵做好防御。
黑山腳下有一小城,名叫兀剌海城,就位于黃河邊上,綿延九曲的黃河正好在這里轉彎,往東沿黑山進入遼國天德軍和東勝州。如今遼國東部疆土大半已被金人占據,不便通行,李天晟與蕭迪里便計劃從兀剌海城渡河,然后往南,順著定州、懷州往東,過嘉寧軍、宥州、龍州,就可進入大宋。
這時天氣好轉,陽光也溫暖起來,沿路積雪已慢慢融化,匯聚成條條溪流,掩埋了一季的枯草有些也透出新綠。
蕭迪里行在李天晟旁邊道:“西夏國過去是大遼盟友,現在金人強大,他們已經不如從前一般友好。”李天晟道:“大遼要重新振作,必須要聯合西夏和大宋的力量一同對付金人,好比當年六國合縱抗秦之策,我們此次就是要看看這些地方的情形,方便后面聯絡各國。”
剛進入西夏境內行了不過半個時辰,突然后面煙塵彌天,蕭迪里道:“不好,似乎有人追來了。”李天晟回頭看了看道:“他們也就一小隊人馬,不過……若是金人,那就不能留下活口!否則會引來大軍。”蕭迪里道:“他們真是欺人,這里可都是西夏國境了,居然也追了上來,弟兄們,準備弓箭刀槍,叫他們有來無回!”李天晟想起當日對完顏海娜的話,可沒想到過了才兩個月,自己就會對女真人如此,仰起頭望著湛藍的天際,長嘆一聲。
嗖嗖聲響,契丹護衛紛紛都轉韁繩,朝著奔近的金兵射箭,前面數人中箭落馬,紛紛大聲叫著,亮出兵刃。李天晟聽到他們都大聲呼喊著廝殺,鮮血四濺,一時有金兵沖著他舞刀過來,大聲喝道:“契丹狗,以為可以從我們眼皮下逃走嗎?”李天晟抽出長劍,用女真話道:“你們不該追來……”那人聽他會說女真話,微微一愣,李天晟迎上來長劍一刺,正中肩頭,那人翻身落馬道:“你……你不是契丹人?你……”身后蕭迪里等人已將金兵多數人殺掉,見到李天晟刺傷那女真人,不禁遠遠道:“郎君……”
李天晟回頭盯著那女真人,看出他對自己有一些疑惑,蕭迪里等過來見李天晟握著劍,有些不忍下手。蕭迪里示意身邊的人,那人上前將女真人一刀斬下。李天晟想要說什么,可怎么也說不出話。
蕭迪里收刀道:“郎君,這里不宜久留,我們上路吧。”李天晟回頭上馬,見地上躺著十來個人,可除了領頭的兩個是女真人外,其它則多是漢人。曠野上風沙陣陣,顯然就這樣成了這荒漠上的孤魂野鬼,李天晟沒想到自己如今就這樣卷入了遼國和金國的對抗中,蕭迪里等往前奔了一段,見李天晟慢慢的在踱步,不禁大聲道:“李郎君……”李天晟在一陣風沙中,加快速度追了上來,道:“走吧,我們繼續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