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地面屋梁沒多久就濕透了，屋檐下開始滴落雨水，有一些檐角上滿是青苔。李天晟想到這些宅邸過去的百年光陰，皇城里的大宅許多都是從大宋開國時期建造的，甚至有一些還是五代時期，一磚一瓦都記載了很多達官豪門的風(fēng)云故事。李天晟雖然沒有在中原長大，但他看著這些墻角屋檐，想起前兩日到過的洛陽，忍不住回想起祖輩在大唐時的光景，他們李家也曾在中原風(fēng)光過，李家李晟李愬兩代名將為保護大唐江山鞠躬盡瘁，后人也曾忠心唐室力抗篡逆的朱溫，為此而流落塞外……如今山河迥異，但中原王朝再次受到威脅，李天晟極想為漢人做一些什么，但心中又不愿意認(rèn)同李綱所言，他不認(rèn)為趙家天子就一定是正統(tǒng)，可中原百姓確實不該受到金人屠戮。
李天晟想著心事，一時沒有理會蕭迪里。待見到高府有人出來，前面一隊宋兵開道，在兩頂張開的大傘旁各跟著四名金兵。雨幕下，天色昏暗，看不清面容，李天晟心道：“會是誰呢？”看了看高殿帥府邸前，一些侍衛(wèi)有了動靜，外面幾個官員魚貫而出，紛紛搖頭，匆匆離去。
李天晟深吸一口氣，沖出巷口，小雨依然淅淅瀝瀝下著，三五步奔到會仙樓下，守在外面的宋軍喝道：“什么人？快些閃開，今晚這里不接待外客！走，走！”李天晟道：“我要見李綱和你們這里的貴客！”宋軍聽他如此直呼李綱名諱，紛紛手持兵刃，瞪著李天晟和身后跟來的蕭迪里，喝道：“你究竟是誰，別在此間撒潑，否則我們不客氣，快點走開——”李天晟伸手推開那人，宋軍抽刀，一哄而上，蕭迪里大喝一聲，沖到李天晟跟前阻擋宋軍，登時會仙樓下哐啷作響，亂作一團。
一旁樓梯口轉(zhuǎn)出兩個身影，說著女真語，李天晟打倒一個宋兵，瞥見似乎是金使的侍衛(wèi)。細(xì)看之下，在金軍營寨倒沒有見過。正待搶著上樓，又有幾個宋軍叫嚷著從樓梯口涌下，見蕭迪里在大堂里和官兵打成一團，李天晟竟然沖到樓梯上，紛紛迎上去阻攔。
李天晟瞥見樓上另有人影晃動，模樣有一些面熟，待那人走到樓梯口，用女真語道：“怎么回事——想不到是你在這里。”李天晟一抬眼也吃了一驚，那人身材高大，滿臉胡茬，不是別人，正是金國皇帝完顏吳乞買的長子完顏蒲魯虎。
身后跟著幾個人出來，一個人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什么人在下面大呼小叫。”此人面容甚為清秀俊朗，年約三十多歲，頭戴時下流行開來的“東坡巾”，一身普通直裰，朝樓間張望，身后跟出一人：“仲宗，外面究竟是何事？”正是李綱，那位“仲宗”則是他新近從陳留縣丞招回京師充任行營使幕僚的張元干，此人看來一臉不快。
李天晟見到李綱，大叫：“李公，是我！”李綱一怔，走出來一看，說道：“你……哦，年輕人，怎么你這個時候來，我說過是明日。”李天晟道：“蒲魯虎，你是代表皇帝來和宋人議和的嗎？還是別有圖謀？”李綱聽了李天晟的話，又是一怔，見張元干冷笑一聲，望著微微搖頭。
李綱皺眉不語，看著蒲魯虎的神情。后面還有一個人緩緩跟了出來，蒲魯虎斜著臉：“你們漢人有句話，叫做冤家路窄，想不到我們居然會在這里遇到。”李綱扭頭看了看，有些詫異道：“怎么，你們……都認(rèn)識的？”回頭見李天晟臉色一變，望著后面那人，雖然身著男裝，但一張俏臉依舊動人，目光中楚楚含情，正是完顏海娜。
宋兵都圍在一旁，提著刀劍，見他們互相之間神情古怪。李天晟愣了一愣，居然也說女真語：“你……你怎么會來的？你父皇他……”蒲魯虎伸手?jǐn)r在他們中間：“姓李的，我們到宋國來是有正經(jīng)要事，和你沒什么關(guān)系，你既然離開了大金，就不要再糾纏我皇妹，你走你的路，我行我的道，請吧。”
李天晟道：“我知道，你們來這里，是為了大金……我也找李有、有……要事。”蒲魯虎盯著他：“怎么，你是為了契丹人還是想替宋人打什么主意嗎？莫非以為宋人會幫助那個早已不存在的遼國？”李天晟看海娜神色漠然：“或許吧，我……想對、對海娜說一聲，對不起……”海娜站在后面一直愣著，沒有說話。蒲魯虎對李綱道：“李侍郎，該不會你要和他商議繼續(xù)對抗我大金的事吧？你可要想清楚，你們宋軍膽敢在驛館擅殺我大金使臣，我們還沒有算這筆賬，可不要給你們南朝帶來什么變故，你們——可受不起這個后果。”說著比劃了一下。
李綱橫了一眼，提到金使劉晏等人在都亭驛被官軍和百姓打死的事，他知道雖然這件事讓滿城軍民感到振奮，但確實不合朝廷規(guī)矩，想了一想說：“怎么，你是什么意思？以為你說這么兩句，我就會通知各地官軍放下刀槍歡迎你們？以為這樣我就會勸陛下對你們低聲下氣？皇子殿下，我們再怎樣糾纏也只是浪費時間，不是我李綱頭腦愚鈍，冥頑不靈，而是你們每每前來都是咄咄逼人，絲毫沒有議和的誠意。”說罷一甩衣袖，甚為不滿。
蒲魯虎道：“姓李的，我能來與你商談，也是想盡力避免這滿城百姓生靈涂炭，你當(dāng)該知道，我那些城外帶著兵馬的兄弟可和我的性子大大不同，你若再這樣執(zhí)迷不悟，后悔的一定是你。我想，你們的太上皇現(xiàn)在只怕已經(jīng)忙著逃往別的地方了吧，你們大宋君臣的勇氣，斡離不、粘罕早已經(jīng)領(lǐng)教過，我，我這次既然來了，倒也想試上一試。”海娜忽然叫道：“大哥，你不要再說了。”一下子沖了出來，李天晟想要說什么，海娜一下推開，冒著雨水沖了出去。蒲魯虎在后面叫：“海娜！”當(dāng)即看了李綱和李天晟一眼，冷笑一聲，也與金兵跟了出去。
李天晟愣在樓梯上，李綱示意張元干叫身邊護衛(wèi)下去幫助店家收拾廳堂。然后到李天晟身邊：“真是意想不到啊，或許，真的是危機重重了。”李天晟呆了一呆，道：“李公，既然你也看出金人毫無議和誠意，你應(yīng)當(dāng)勸諫大宋皇帝盡棄前嫌，再度與大遼聯(lián)手共同對付金人！”李綱微微點頭：“年輕人，你說的不錯，但眼下你的遼國在哪里？兵力又有多少？實不相瞞，同金人議和，我等固然不愿，可朝中反對的卻是少數(shù)，如今……我也只是權(quán)且拖延，說不定，已經(jīng)有另外的人前往金人那里了，哎……”
李天晟聽了有些觸動：難道蒲魯虎和海娜是背著皇帝來的？應(yīng)該不像，但攻打大宋的一直聽說是斡離不和粘罕啊。這到底怎么回事？當(dāng)即轉(zhuǎn)身騰騰騰往樓下跑，蕭迪里道：“喂，這又是……”剛走兩步李天晟一摸懷中的兵書，遲疑了一會兒，回頭望著李綱，見他一副神色茫然的樣子。李天晟回頭來道：“敢問李公一句，大宋如今還有誰是真心抵抗金人又有真實能耐的豪杰志士？”李綱看了一眼道：“怎么，你打算背棄我朝廷法度，意圖私下去聯(lián)系抗金將領(lǐng)不成？”李天晟淡然一笑，搖頭道：“李公誤會了，我頂多打算結(jié)交一下，想多找一些明白事理的人相助大宋與大遼一同對抗金人。”
李綱也搖頭道：“憑你如何說，也不能改變遼國已經(jīng)覆滅的事實，而大宋也不會私下和你定下任何盟約，念你如此有心，還是聽我一言，歸順大宋，實現(xiàn)你為漢人百姓謀福的心愿。我大宋立志抗金的人在中原各處比比皆是，韓世忠、張俊、宗澤、種師道、種師中、吳玠、吳璘甚至馬擴都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精通韜略之人。”
李天晟“哦”了一聲，想起在金人和遼人那里都聽到過馬擴和種師道兄弟的名字，馬擴當(dāng)初跟隨父親馬政聯(lián)絡(luò)完顏阿骨打合力滅遼，當(dāng)日也曾隨童貫、種師道攻打燕京的時候前去勸降耶律大石。之后馬擴沒有再回到東京，停留河北，聯(lián)絡(luò)各路英豪，與宗澤有些往來。另外也恍惚聽聞，在河?xùn)|河北各路，老將宗澤威望甚高，就連金軍南下之時，除了郭藥師激戰(zhàn)馬擴守衛(wèi)真定府之后，斡離不都繞開宗澤所在的磁州。
“馬擴這兩年一直被宗澤影響，看來，他應(yīng)當(dāng)是值得一見的人物。”當(dāng)即向李綱行禮道：“既然如此，多謝李公，望多多珍重，如你所言，眾多百姓都有賴你護佑。”說完下樓而去。張元干則看著他離開，上樓來對李綱道：“這人到底是什么人，伯紀(jì)兄與他說這許多，看樣子他和金人極為熟悉，也不為我們所動，莫非其實是金人奸細(xì)？”李綱愣在會仙樓混亂的樓梯間，輕聲搖頭嘆道：“如此少年，寧愿混跡于塞外異邦之中，也不愿回歸中原報效朝廷，大宋風(fēng)雨飄搖，豈能不危機四伏？仲宗啊，我一時身邊無人，將你硬拉回京師，對于外敵，再多艱險我們也毫無畏懼，可我朝更多的禍端往往在于內(nèi)部……恰如今日之議和，令我深感憂懼。我李綱一人死不足惜，只怕、只怕日后還會連累于你，哎，著實慚愧。”
張元干笑道：“李公在國家危亡之時能想到我，那是張某的福氣，為保衛(wèi)大宋京師，為朝野軍民，張元干粉身碎骨也不會皺一下眉頭，其實，以在下之見，今時今日，所有大小關(guān)節(jié)都是以國事為先，區(qū)區(qū)個人安危利害，無足輕重，大宋若存，上下方才有所依歸，大宋若失，縱然你我茍活于世，又有何臣子名節(jié)可言？”李綱望著他長嘆一聲，“仲宗真乃吾之良友，李綱平生之幸也。如此，我們便義無反顧，共赴國難。”剩下一兩個小廝在樓下收拾狼籍的大堂，墻壁上昏暗的油燈，李綱心中涌起一種說不出的凄涼，適才一句“共赴國難”雖然鼓舞士氣，充滿壯志豪情，但莫非這就是自己的苦苦支撐的必然下場？
李天晟與蕭迪里離開會仙樓，一路往城西走，蕭迪里問是否回客店，李天晟道：“不錯，趕緊回去結(jié)賬，我們要爭取趕上他們。”蕭迪里詫異：“趕上誰？”李天晟一路穿過人群，頭也不回的道：“趕在金使前面。他們不是真的金使。”蕭迪里更是不解：“這……什么金使不是金使，我怎么聽不明白。”李天晟沒有理會，到客店迅速結(jié)賬，帶上馬匹，在甕市子牢獄就轉(zhuǎn)北，直奔衛(wèi)州門而去。蕭迪里招呼隨從緊緊跟在后面，不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