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晟俯身叩首:“不,陛下,是真的。回首這些年來東征西戰,我其實很少陪在海娜身邊,自從她隨我離開金國,我感到一直都對不住她,虧欠她實在太多。而且,我自己也有些累了,所以我想與她歸于平靜,做回尋常百姓……懇請陛下恩準。”大石收起佛珠,站起身來,在佛堂前緩緩踱步,過了一會兒才道:“兄弟,你我之間無需這樣言不由衷,是不是我此番下令討伐金國,你心里有不同看法,不妨對我明言,為何要說這樣令人喪氣的話,你想讓要我如何?”李天晟一怔,也起身來行禮:“不、不是,我沒有想怎樣。”
大石轉過臉,直愣愣望著他道:“你啊你……我和你說了多少次,現在沒有旁人,為什么你口口聲聲的陛下,難道,我就不再是你的兄弟?我耶律大石不管有沒有旁人在跟前,誰都知道我一直都稱你李天晟為兄弟,甚至對蕭斡里剌、蕭查剌阿不、松山、燕山、術薛、鐵哥他們都一樣,大家曾經歷經生死,都是我的一幫好兄弟,可我十多年來最親近也最器重的李兄弟如今為什么要對我這般見外?到今日還說出要棄我而去的話?”
李天晟又頓了一頓:“這……陛……不耶律兄,我沒有要見外之意……是我實在……”大石長嘆一聲:“難道大遼重新立國之后,你就不再與我們一心,又要回去投向女直?去做他們的駙馬么?”李天晟聽了一驚,連連擺手道:“不不,我沒有這么想,決無此事。我本是想此番征討金國之后再行告辭,我一直就是山野鄉民,和耶律兄及眾位兄弟不同,若是大遼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我還是會盡力而為。”
大石搖頭道:“山野鄉民?不,不對,李兄弟,你可是大唐名門之后,我曾說過,只要耶律大石辦得到,我就封你為西平王,如今你也一如祖上相等的爵位!這樣,你迎娶完顏公主也不失身份。如果你仍不滿意,我就再提升你為南院樞密使兼大丞相……”李天晟搖頭道:“不,陛下,不,耶律兄,你該知道我并非對名位官職有什么貪圖……我只是心里厭倦了這種……”大石道:“厭倦?莫非你厭倦了與我們契丹人在一起?難道是我耶律大石無意中做錯了什么,令李兄弟你想要舍我而去?”
李天晟一呆,一邊搖頭一邊嘆氣:“非也,請耶律兄原諒,是我情急魯莽,言語不知輕重,我絕沒有那樣的意思。”大石也呆了一呆,苦笑道:“兄弟,你我當年在大遼上京城中相遇,是在風云閣,實不相瞞,我暗中已叫蕭遏魯在也米里開設一間,我還想在虎思斡爾朵開設一間,供給四方賓客,也為了紀念你我兄弟相遇相知的這份情義,因為,這也是我等豪杰不甘失敗,風云際會東山再起之見證。”李天晟道:“耶律兄,李天晟怎么敢當……”
大石回頭望著他:“為什么不敢當?賢弟,你知道耶律大石遇到的是何等境遇,大遼朝廷當時君臣都一敗涂地,朝中奸佞當道,百姓對我契丹深感失望,而且,強敵崛起于前,盟友背信在后,耶律大石空有報國之心卻也無力回天,甚至被那些賊人虜獲,若不是你,我已經葬身賊人寨中!幸得一幫兄弟不棄,然而我們寥寥百余人怎是強敵對手,只有遠離故土,亡命漠北,尋得一塊棲身之所。若沒有你遠赴中原,深入大漠,我怎能實現再次聯手大宋,收復轄戛斯,立足西域的大業?我耶律大石經歷怎樣的困難波折,我豈能因一時之功就忘記半生磨難?這既是家仇也是國難!我大遼是你們眼中的胡虜,若沒有漢人、奚人、回鶻、室韋、達旦、阻卜等等,當年大遼就不會興盛,今日耶律大石也不會重振江山!李兄弟,當初你肯與耶律大石一起經歷磨難,難道今日你卻要棄我而去,是想要耶律大石擔負只能共患難不能共富貴之千古惡名嗎?”
李天晟聽了臉色一變,叩首道:“耶律兄……我……”大石悵然若失,半晌頹坐在地,李天晟上前道:“對、對不起,耶律兄,我……”大石眼中濕潤,“我、我真是沒有想到,萬萬沒有想到……耶律大石此生一心報國,當初五京城破之時要殉國又有何難?像蕭干那樣倒也干凈,為了大遼族人和一般兄弟們在國破家亡之際能有一個家園,我在夾山拋棄了先帝,在南京辜負了宣宗(耶律淳)和太后,只是希望實現畢生大志,挽救危亡,如今、如今到頭來卻好像是一個錯誤……”
李天晟搖頭道:“不,不兄長,是李天晟沒有兄長一般的英雄豪情,征戰沙場非我平生所愿,過去那些年,小弟追隨兄長一路拼殺,我實在感到厭倦了,只待為耶律兄完成東征,我希望可以回歸平靜的生活,還望耶律兄可以成全。”大石怔怔地看著他,“我明白的,可李兄弟,你身上也肩負一份家族大業,豈能如此輕率地放棄?也罷,我知你的心思便是,一切等你回來再作商議如何?”李天晟知道說了這許多,不便再過于執拗,只好點點頭,行禮退出佛堂。大石立在彌勒佛像前,孤零零的身影拉得很長,呆望著李天晟身影消失在一片昏黑中,半晌一動不動。
出征之日,陽光明媚,晴空萬里,耶律大石在虎思斡爾朵郊外舉行了誓師大會,再次以青牛白馬祭天,并宣讀了誓詞表示振興大遼的決心:“我朝自太祖太宗歷經艱難方成帝業,圣宗皇帝以后嗣君耽樂無厭,不恤社稷朝政,以至于舉國上下盜賊蜂起,天下州郡得以土崩瓦解。朕率爾眾,經歷重重險阻,遠至西域大漠,得以光復大遼基業,朝廷宗廟有望中興。然而此地非朕與爾等世居之地!今日,大遼威武之師將東伐女直叛賊,假以時日,朕與爾等將回歸中土,告慰太祖太宗之靈!”大遼軍士聽了大石之言,無不振奮,紛紛振臂高呼萬歲!
蕭斡里剌、蕭查剌阿不上前接過令箭,耶律大石特意囑咐都元帥蕭斡里剌要小心進軍,嚴明紀律和士兵同甘共苦,希望有所收獲。蕭斡里剌等得令,吩咐遼軍出發。李天晟也全副衣甲,向耶律大石行禮,大石看了看他,微微頷首。李天晟上馬回頭望著城樓,隱約見到海娜的人影,但大軍已經陸續出發,他遠遠望著城門,默默念道:“等著我,我們一定可以安全離開的,不再理會這些……等著我。”
大遼軍隊行進大漠,煙塵彌漫,李天晟、蕭斡里剌領著中軍,蕭查剌阿不領著左軍,耶律燕山領右軍,十余日之后,大軍已經路過也米里,蕭遏魯為大軍補充糧食和飲水,然后大軍輾轉深入大漠。
三軍先后繞開耶律佛頂所在謙州方向往東南進發,意圖穿過耶覩刮部和白達旦部,沿著與西夏北部邊境的荒漠而行,直接進入過去遼國西京道,先攻取金兵守衛較弱的西京大同府。然而,由于相距萬里之遙,東征部隊所行再無多少補給,一路人困馬乏,加上大漠季節氣候多變,沙塵彌漫,后軍攜帶的牛馬死了許多,蕭斡里剌和左右大軍都失去了聯系,在路上對李天晟道:“軍師,我們似乎迷失方向了,這鬼天氣……該如何是好?”
李天晟見煙塵蔽天,確實已經不辨方向,且不知道左右兩軍如何,要是他們走出大漠單獨往金國,只怕會陷入險境,引來金兵圍攻。李天晟道:“蕭大王,此番領著數萬兵馬討伐金人,是陛下和我等多年夙愿,但天意難測……眼下已經損失了無數物資,還有上千兄弟死于途中,剩下的人也疲憊不堪,我看還是先退兵,我領一小隊人尋找左右兩軍會合,然后我們再作計較……”蕭斡里剌可從未不戰而退,心里十二分不愿,但回頭望著手下軍士,個個面色難看,頂著大風和彌天的沙塵,如此就算沖到金軍面前,也無法取勝,只好點頭,先勒兵避開風沙。
李天晟帶上撻馬狘沙里蕭突迭領著二十余人,繼續朝東南方向而行,頂著猛烈的大風,行了大約一個時辰,才漸漸沖出荒涼的大漠到一處有水草的綠洲邊。蕭突迭道:“大王,我命人四處打探了一下,似乎聽牧人說,往東離金人的長城邊關不遠了,入塞后是豐州境內,過豐州往東就是大同府,大約就兩三日行程。可是完全沒有蕭查剌阿不和耶律燕山他們的音訊。”
李天晟望著泛黃的水草,心里一陣感觸,“如果這些將士為了一些所謂的回歸中原葬身沙場,是不是真的比在遙遠的西域安心生活更好呢?我想離開,可是耶律兄卻認為我不再……難道大家當真愿意這樣東奔西走?金國……如今是否有機可乘呢?”蕭突迭見他心不在焉,看了一眼圍坐馬前的眾將士,忽然李天晟轉身拉過馬來,道:“突迭,傳我將令,你們回去同蕭大王會合,我一個人去金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