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當日下午,花垣就領著沈夷去了建在山腰的賬房。所謂賬房,也同他們的住處一樣,是從山壁上挖出來的洞穴,洞口有厚重的石門遮蔽著。
沈夷走在花垣身后,姬十八在他的衣袖里躺著,她是絕計不再讓別的小妖看見她這副模樣的。沈夷一面走,一面看建在山腰的大大小小的洞穴。
他和姬十八她們的住處都在山頂,于是平日里活動也都基本在山頂,而這些洞穴幾乎都是建在山腰,只有和凡世來往密切和負責警戒的妖才會住在靠近山腳的地方,而山頂則是一個也沒有。
于是,沈夷此番還是首次見到這些洞穴,見各處洞穴形狀各異,洞沿石塊都磨得平整,都是在堅硬的石塊上生生鑿出來的,心下不免稱奇,卻又覺得理所當然。
花垣在一處洞穴前停下來,上前叩了叩石門,門內便傳出一聲人聲,然后石門便從內里打開了,只是不見人影。
花垣引著沈夷進去,身后的石門又自發地合上了。只見這洞穴里先是狹窄的,洞壁上開出一只只排列整齊的方形小槽,每只小槽里都放著幾卷冊子,應當是賬本之類的東西。一直延伸到極深處才豁然開朗,形成一個極大的石腔,石腔上方垂下來幾顆腦袋大小的珠子,發出的亮光將石腔內照得同洞外相差無幾。
“怎么還帶人來了?”石腔正中央坐著一個老頭,原本埋在一堆卷冊里,抬起頭來眨巴著眼問。
“還是個生面孔哩。”說著,那老頭就湊到沈夷身前了,眨巴著眼仔細打量他。離了那堆卷冊才看出來,那老頭先前并非坐著,而是本身就個頭極矮,又駝背得厲害,站到沈夷面前不到他腰際。
“離遠些,這是沈夷大人,”花垣說,“是新住進左側木屋的那位大人。”
沈夷聽花垣這樣介紹自己,甚為尷尬,想說些什么又不知該如何說道。而那老頭只聽得“木屋”二字,便迅速向后退了好幾步,端出十分恭敬的模樣了。
“小的無知,冒犯了大人,還請大人見諒。”
“山主大人吩咐下來,沈夷大人近日會在這學著做賬,你當好生看顧著。”花垣道。
姬五最初差遣他們的時候,山中妖怪少,事務也稀疏,便是花垣一個人做賬和管事的。后來山里的事務和妖怪都添了一些,花垣也擔了更多的工作,便將這做賬的事分出去了,挑了幾個善分辨條理的妖怪來負責。
于是,姬五所吩咐的讓他教沈夷做賬,也不過是將沈夷領到賬房跟前,再交待些事宜下去罷了。
“不知老先生如何稱呼?”沈夷問詢道。這是此處洞穴里正剩下他與那矮小老頭,花垣交待完事情又查問了些事務的處理后便走了。姬十八見沈夷要在這無趣地方待著,也渡到花垣的袖子里,隨著出去了。
“小的姓崔,沈夷大人叫一聲老崔便是了。”
“……崔老,可否省去‘大人’二字,直呼在下名氏?”沈夷實在聽不得旁人“大人大人”地叫他。
“大人有所不知,妖怪是最為趨利避害的。”
老崔笑了一聲,接著說:“若省去‘大人’二字,不定能給大人帶來些什么麻煩呢。”
沈夷是第一次聽說這層關系,先前他同花垣如此說時,花垣只是推拒卻并未解釋。現下聽了這般說辭,他即使只為規避禍事,也只好勉強受了這“大人”二字,只是將“老崔”作了“崔老”來叫。
老崔到沈夷來時經過的那段狹窄處,縮著脖子湊在幾個石槽上看了好一會,才從中揀了幾本卷冊出來。
“這些都是以前的賬目了,大人可以先看看,若是有看不明白的地方,小的再作解釋。”
沈夷接過那幾本賬目,先拿在手里大略地翻了翻。只見紙頁上面用小蠅楷字一筆一劃地工整記錄著各項賬目,左邊寫著款項,右邊記著相關賬目,倒是同凡世的相差無幾。
老崔叫人給沈夷搬了張椅子和小桌進來,是隔著石門沖著外面叫的,勢如洪鐘的聲音不像是一個發須花白的老人口里出來的。很快便有兩個小妖在外面應了,搬了東西進來,進來時還恭敬地叫了沈夷兩聲“沈夷大人”。沈夷要在這學做賬一事,這些小妖們都已經聽說了。
那桌椅都是石頭做的,并不很精細。沈夷在那石椅上坐下,開始仔細翻看手里的賬本,一坐便是許久。
在山腰的另一處,先前在山下給出塵引過路的蘆艾,急匆匆地從山腳下沖上來,四處尋著花垣。花垣因準備著遠行,要在走之前將之后的事宜都大致安排好,在各管事處輾轉,以致于蘆艾跑了好幾個地方才找到他。
“花垣!”蘆艾好不容易在一處趕上了花垣,見他正要離去,忙喊了一聲。
花垣聞聲轉過身來,見了黑衣紅襟的蘆艾,微微笑起來,道:“你來得正好,省得我專程去同你說了。”
“花垣……”蘆艾自然知道他找她所謂何事,不過是為了辭行,又急急地叫了一聲,卻又不知下一句話該如何說。
“我在。”花垣平日里從未見過蘆艾露出這般躊躇神色,好笑地應了一聲。
“我知道你在……”蘆艾道,又問:“你……真要回去了?”
“嗯,族內長老的傳令都送到手上了,”花垣回答道,“沒有不回去一趟的道理。”
蘆艾心下只道丹宵誤事,她在山下見過那鼠妖后便同別的妖怪說了,要攔下那塊木牌,誰知這丹宵一害怕,就把此事給忘得干凈了,巴巴地把那木牌往花垣跟前送。
“事到如今,他們還有臉叫你回去,真是……”蘆艾語氣里有些憤憤然。
花垣同他們一族有些間隙,當年蘆艾撿到花垣的時候他很是狼狽,眼神兇狠得嚇了她一跳。過了這么些年,花垣當初的那股子兇狠,不知道是被平淡的日子驅散了還是謹慎地藏起來了,已完全化作了翩翩公子的模樣。而到了這個時候,九尾貓妖一族居然還傳令讓他回去,說是無恥也不冤枉了。
“左右也不過是走一遭,只是麻煩些罷了。”花垣一臉平和,倒是安撫起蘆艾來。
蘆艾想問,那你是一定還回來這里嗎?萬一此番族里挽留你,你會留在那嗎?如此種種,卻都擋在喉嚨處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只聽著花垣同她說了些什么,胡亂地點著頭,看見花垣突然停了下來,淺笑著看她才反應過來。
“我……你方才說了什么?”
“不是什么要緊的話,”花垣說,又問:“你在想什么?”
蘆艾看著花垣微微上揚的唇角,想不起是什么時候開始,花垣便總是這樣沖她笑著了。
“你……應當是要回來的吧?”她終于問出口了。
花垣沒直接回答她,而是反問道:“不回來這里,我還能去哪?”
蘆艾聽得這句話,心里口里便都沒什么要問的了,同花垣一樣笑起來。只是與花垣的淺淺勾唇不一樣,她笑的時候總是咧開了嘴,露出兩只俏皮的小虎牙。
“對了,你方才究竟說了什么?”
“真不是什么要緊的話。”
出塵是一早出的門,將木牌給了花垣后便無事了。他們道家一派同佛門不同,無須每日打坐誦經,講究的是悟道。道是無形的,悟道也有許多種方式,不同人的道相異,悟道的途經自然也迥然不同。出塵悟道的法子大約是游歷,于是他先前便出了道觀,在凡世里四處走動,偶爾也做些收妖作法之事,收的自然是為禍一方的惡妖。
而出塵卻清楚,他的道根本不在于什么行走四方,覽天下之事,而是只在一個“尋”字上。出塵從有記憶起,就隱隱覺得有什么在這世間等著他,隨著他道行愈深,感覺便愈強烈。他先前以為是在凡世,現在看來興許不是。那等著他的是什么,出塵能感覺得到,卻說不出來那般意味,只知道它帶著宿命的不可逆不可改之意。
出塵之所以尋到這大舟山腳下,又懇求姬五讓他暫住,也是為了尋他的那宿命。
然而對它的感知卻忽強忽弱,讓人無法確定。就比如說,眼下出塵漫步在山上,便感覺出似乎整座山都沾了他的宿命的味道,每一塊山石上都帶著它的氣息。可他卻并未在這山上感知到它。
莫非是它曾經在這里,如今已經不在了?
出塵踩過每一塊山石,都像是在靠近他此生所求的宿命,卻又像是在遠離。
太陽已經升到天空正中了,但卻感覺不到陽光的熾熱。現下凡世里應當是極熱的酷暑了,出塵想著,便覺得這結界若是不為了別的,只為了消暑御寒卻也不錯。
這一想法剛出,出塵便忽然察覺到先前感受過的那股濕寒之氣略微濃重了一些,心下一凜。
能完全同外界隔開的結界,可不是尋常能做出來的,耗費許多精力又怎會只為了消暑御寒這樣的理由呢?
出塵停下腳步細想了一會,終于還是背過身去,朝著同那濕寒相悖的方向去了。他既然已經向姬五承諾過了,再往下探究就是在做毀諾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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