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沈夷從夢里醒來,扶著床沿坐起來,靜坐了好一會才緩過神來。每一回施針后他都會進入夢境,夢境里便是他的過往,然而夢境總是同現(xiàn)實不一樣,時間和順序都隨意調(diào)轉(zhuǎn)顛倒,刻骨銘心的記憶便不斷地重復(fù)上演。例如,那過往中唯獨重要的兩個女子,一次又一次地在沈夷面前消亡,每一回都碎成片再化成灰,再聚不起來。
已經(jīng)在賬房處待了將近兩日,今日也還是要去的。沈夷對賬目的事上手很快,老崔這樣說,卻不是奉承。沈夷想到夢里的那座大宅子和戴著玉扳指的中年男人,心里便明白或許是因為他祖上幾代人都善營的緣故。
清晨時候,山上是有露水的,在山風(fēng)中慢慢化成水汽,失散在左右。沈夷去開窗,眼睛往窗臺上隨意一掃時看見了一張白色絹紙,平整的躺在窗臺上,寬窄大約手掌寬度,朝上的那一面沒有字跡。
沈夷將紙箋拾到手里,翻轉(zhuǎn)過來查看。只見另一面上寫著一行字,字跡輪廓分明利落,像是筆鋒凝著一點英氣,卻又不像尋常少年那樣銳利,自有一種內(nèi)斂之意在。
那紙上寫著,“今日隨本座遠行”。
應(yīng)當是姬五昨夜留下的,只這樣簡短的一句話,前因后果俱不清晰,卻像是沈夷了解到的姬五的性子。
既然要隨著姬五遠行,沈夷便收拾了幾件衣裳在包裹里,又帶了些別的東西,然后便出門去賬房那告假了。
賬房里,老崔仍是埋頭在一堆卷冊中,沈夷每次見到他都是這般情形,起初還甚為擔憂自己是否會耽誤他處理賬目的時間。在他含著歉意詢問時,老崔抬起滿是皺紋,卻面色紅潤十分精神的臉,同他說,若是會耽誤什么,花垣便不會把這差事交與他了。沈夷這才放心下來。
“崔老,我此番過來是來告假的,今日便不再過來了。”
“恐怕接下來幾日,也不知曉能否過來。”沈夷道。
“大人若是有事,便盡管去忙,”老崔說,“以后這樣小事,大人便隨便差遣一只小妖來同小的說便行了,不必親自來一趟。”
沈夷口頭上應(yīng)下,便告辭往姬五那處去了。已在這山上待了這么些時日,沈夷還是不能同山上小妖那般十分清楚路途,卻也大致能找到些方向了。尤其是像姬五那處去過好些次的屋舍,便幾乎能不依靠尋路石找去了。
說到姬五的屋舍,沈夷一直有一點疑惑。尋常屋舍前,總會掛著門牌,寫明了什么齋或是什么閣,好叫人分辨清楚,平常談及時也有詞可說。更別提作為一方地界之主的住處了。而姬五的屋舍前卻什么也沒有。
雖然在這山上,姬五的屋舍是必定能被認出來的,但在平日里的交談中提起來總是不方便。沈夷提及時都講作“山主那處”,而從那些小妖口里聽見的則是“山頂山主大人的居處”,顯得冗長,在快速地說出來時便有些怪異。不過,姬五或許是有著自己的考量和講究,沈夷同姬十八提過此事,以為她或許明白。
“哎?假如你不說,我還注意不到呢。”姬十八說,又道下回去問問姬五,只是這“下回”也不知道忘到哪里去了。
沈夷剛站到那簾直垂到腳下的竹簾外,姬五就在竹簾內(nèi)叫他進去了。似乎每一次都是這般,有時候里面還有別的小妖在,姬五仍是立即就叫他了,在竹簾內(nèi)端端正正地戴著那只慘綠的鬼面具。
沈夷見到姬五時,她總是戴著面具的,嚴嚴實實地擋住了面具下的臉。即使是先前出來同朗氏兄弟對峙的時候,只要在沈夷目光所能及之處,便遮著那張鬼面具。他起初以為姬五是一直戴著那面具的,卻聽姬十八說,只是在他能看見的時候都戴上罷了。
“山主為何如此?”
“大約……是恐你被嚇著了?”姬十八道。
“無論山主生得何等面目,沈夷也不會因此生出恐懼的。”沈夷義正言辭道。
“那你便去同姐姐說啊。”
沈夷便退縮了,他性情內(nèi)斂,當著面自然說不出這樣的言辭。
再回到當下,姬五戴著那只鬼面,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坐在案幾后面,而是站在屋內(nèi),像是剛從內(nèi)室里走出來的。
“收拾妥帖了?”姬五看向沈夷,見他手里拎著一個深色的小包裹。
“嗯,妥帖了。”
“那便走吧。”姬五說著,又遞給沈夷一只香囊似的小巧囊袋,看不出是什么材質(zhì),上面繡著一個玄妙的圖案。
沈夷頓了一下,按姬五的意思將手里的包裹裝了進去。那包裹在剛接近袋口兩寸左右距離時便忽然變小了許多,恰好能將它裝進囊袋里去,裝進去后囊袋依舊干癟,看不出內(nèi)里裝了東西。這大約也是凡世所不能見的寶物吧。
“這是乾坤袋,在妖怪中間用處很多。”姬十八的聲音突然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直到姬五從袖子里將她拎出來沈夷才看見了。
“姐姐姐姐,我不要留在山上!你就帶著我吧!”
姬五伸手破了姬十八身上的隱藏氣息的法陣,她早知道姬十八躲在她衣袖里了。不過她在姬十八身上下了滯留在山上的禁制,到了山腳下自然會被結(jié)界留下來。
只是,姬十八身上這法陣,姬五在心里沉吟了一下。姬十八向來不擅長法陣,各類術(shù)法中學(xué)得最差的便是法陣了,她也自然知曉自己欠缺,明白自己畫出的法陣絕計不能瞞過姬五。于是,她身上這隱藏氣息的法陣,是請了別人幫她畫的。
而至于這個“別人”,就有些考量了。姬五順著法陣找過去,發(fā)覺是近日才上山的出塵。
“你好生待著,我便帶些你想要的回來。”
姬十八頓時兩眼都發(fā)亮了,她素來愛搜羅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有些更是一方地界的寶物,自然輕易拿不到。而姬五這樣說了,便定然是會帶些她一直拿不到的好東西回來。
“姐姐你要去哪里?”姬十八心下數(shù)著自己想要的東西,南方沙漠里的沙玫瑰,北邊深處不融化的冰晶,還有許多許多。
“東湖。”
“東湖好呀!多帶些亮珠子和水草回來!”東湖里的蚌珠和水草同別處的不同,因東湖湖主的緣故,尋常很難拿到。
“可惜那東湖原先的鯉魚精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我還想要它那魚鱗呢!”姬十八又道。
那鯉魚精先前還沒有失去蹤跡時,越過一次龍門,雖沒有越過,但距離越過龍門僅一線之差,身上的魚鱗受了龍門的氣息,便同龍鱗只差個兩三成了。
龍鱗是煉器的至高寶物,但龍族稀少又多隱居,且自身修為都極厲害,還從未聽說過有人拿到龍鱗。于是這差了龍鱗幾分的鯉魚精魚鱗便很是珍貴了,姬十八認識的煉器的老張頭就有兩片,寶貝得不行。
“若是還有別的好東西,也都順道帶回來吧!”姬十八很是高興,此時若不是還沒有恢復(fù)原本的身體,便早就原地跳起來了。
“嗯,只要你聽話。”姬五的語氣較平日要柔和一些,看起來幾乎有幾分寵溺的樣子了。
距離正午只有不到一刻鐘了,縱使姬五現(xiàn)在走了,也不必擔心在姬十八未恢復(fù)時山上發(fā)生些什么。于是姬五和沈夷便出門了,剛走出一段路,便在路邊見到一抹深藍色的道袍。
“請姬山主許貧道隨行。”
沈夷同出塵還未見過。出塵自那日感知到沈夷所在的方向后,便有意地不再往那處接近了。而姬五也不想讓沈夷和他多接觸,于是這兩人在這幾日里竟是一直沒有碰上過。
沈夷見出塵一身道袍,又自稱貧道,臂上也搭著拂塵,心知是個道士,便有些訝異。
這道士倒是模樣出眾,周身氣質(zhì)連他都能感覺出其不凡。只是,凡世里道士同妖怪之間,都是如同水火的。卻是不知,在與凡世迥異的這一邊,連這一點也是相異的。
“那便跟著吧。”姬五只簡短地說了一句,便越過他繼續(xù)向前走了,出塵跟了上去,卻有意慢了幾步,綴在沈夷身后。
姬五先前見了姬十八身上的法陣,又探知出是誰的手筆,就想著在她不在山上的時日里要怎么安排出塵了。那法陣上雖看不出惡意,但留這么個不知底細且修為比姬十八高深的人物在山上,總是不妥的。
姬五這般想法并不出奇,出塵也能想到。先前姬十八讓小妖來找他,讓他幫忙畫法陣時他便有些躊躇。姬十八此舉完全是小孩子心性使然,而出塵若是應(yīng)她的要求畫了,放在姬五眼里,不說居心叵測的意味,也有些試探的意思了。只是姬十八賴著他不放,實在讓人擺脫不了,他才幫著畫了一個隱藏氣息的法陣,橫豎姬山主也是能一眼就分辨出來的。
而因著這番事,隨著下山去,也并不是同他的意愿完全相悖。他來這大舟山上,本就是要找什么人或是物什的,而這幾日卻一無所獲。這山上除了那結(jié)界和那股濕寒的所在值得在意外,有關(guān)他要尋找的東西,隨能感知到存在,卻無半分線索。于是出塵便想著,將注意力放在姬五身上,說不定能發(fā)覺什么被他忽視的東西。
這般看來,隨姬五下山便是個好法子了。并且,若是途中姬五差遣他去做什么事情,出塵也能對自己暫居山上一事稍做些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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