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嘭”地一聲，劇烈的沖擊從湖面中央蕩開，濺起兩三米高的水墻來。

東湖先從那水墻中疾退出來，直到數十米開外才停下，還未站穩便嘔出一大口血來。她的血同尋常凡人和妖怪的不盡相同，血色近乎墨綠色，像是湖底混著苔蘚的淤泥。

水墻崩塌，水流擊在湖面上，發出極大的聲響。一襲身形從中顯現出來，藍衣，銀發，藍眸，正是姬五本人。

此時姬五的面上已盡是覆蓋上的鱗片了，這表明她身上的妖力已經提升到極高的程度了。幽藍鱗片下一雙眸子十分暗沉，內里翻涌著可怖的情緒，像是暴風雨的夜。

“呵，都說姬山主這半妖之軀厲害得緊，這些日子本君倒是見識到了。”

東湖方才受的內傷很重。厲鬼的體質特殊，看上去幾乎能致命的外傷在她這里都算不上什么，但內傷就不一樣了。東湖在那水墻里生生受了那一下，只覺得內里都疼得厲害，眼下口里說句話都有些提不上氣。

但要說的還是得說完。

“也算是長見識了，呵呵。”

東湖想到，這般嘲諷人的本事，還是從昏睡前的錦里那學來的，就無端地有些高興，因內傷而起的疼痛似乎都能忍受了。

姬五動手的時候一向不愛說話，更何況她眼下正是怒極，實在是沒那個閑心開口。

姬五足尖在湖面一點，向著東湖的方向疾射出去，同時早已化成利爪的手上開始蓄力，眼看著就要再給東湖一擊了。而就在這時，東湖的身形陡然下降，猛地沉進了湖底。

姬五的妖力擊到湖面上，卻被湖面上覆的一層金光攔了下來。那金光并不刺眼，卻給人一種沉穩安定的感覺，只波動了幾瞬便將姬五的妖力化去了。

“姬山主，今日本君便奉陪到這里了。”東湖的話音里還帶著笑，從湖面下面傳出來。

那金光屏障是東湖的前任湖主錦里留下來的，只是少了錦里的妖力支撐，每日所能維持的時間有限。因此，東湖才需每日同勉力姬五糾纏，到支持不住了的時候才撐起屏障。

而今日開啟屏障的時辰，比往日早了些。東湖日日重傷，都未根治，自然愈來愈后繼無力了。東湖和姬五都心里清楚，再過個幾日，這東湖便守不住了。

不過，本君只要支撐到本君的錦里回來就夠了呢。

湖面以下，東湖細軟的身子一扭，朝著湖底去了，黑紗在她身后搖曳，使她如同一尾游動的魚。

姬五沒再在湖面上久待，也轉身離去了，她先前便已收到出塵傳來的信號了。

“啊！”

錦里，不，眼下還是把名字更正為沈夷吧。

沈夷驚叫一聲，終于從那深沉又無邊的夢境里掙脫出來。

出塵和姬五都在他身側候著。出塵盤腿坐在地上，離得遠些，姬五卻是在沈夷身旁立著，眼神低垂，從上方俯視著他。

“你醒了。”姬五說。

沈夷才剛醒，陡然聽見這嘶啞嗓音，心驚之余，覺得十分熟悉，心下頓時生出親切之感。

這下，終于對了。沈夷聽見身體里那個聲音又出現了，語氣里帶著幾分慨嘆之意，在他的體內話音剛落便消失了。而這一次消失同之前的隱匿不同，沈夷能感覺得出，就像是自己的一部分終于和自身歸到一起了似的。

“在下……可是認得閣下？”沈夷坐起來，微仰著頭，直視著姬五，試探地問。

姬五此時沒有戴著那張鬼面具，這還是在沈夷面前的頭一回，面上的藍色鱗片已經退到耳側了，額角發際處還留著一點。

“你若想記起來，就不必旁的提醒，便也能記起來。”姬五口氣里的冷硬，連一旁的出塵都能聽出來。

沈夷的發問被堵了回去，便不再問些什么了，自己從地上站起來。他先前是躺在一處草叢里的，身上頭上都沾了不少草屑，只得用手輕拍著抖落草屑。

“把外衫換下來。”姬五不知從哪里拿出來一件外衫，語氣還是同上一句般帶著冷意。

眼下沈夷身上的外衫是明艷的橘色，姬五遞給他的是紅褐色的，像是鮮血干涸后留下的血痂的顏色。

沈夷能猜到，姬五就是湖底那些小妖口里，從南方過來的大妖怪，也隱約知道，姬五和東湖兩人之間的爭斗，應當是同自己有脫不開的干系的。

但沈夷什么也沒問，姬五也沒有做出一點解釋。至于出塵，他本就不愿過多地牽涉進此事當中，自然不會去說些什么。

沈夷很快就和姬五，出塵兩人一起動身了，行進的方向是朝著南邊。

還是姬五在空中足尖輕點，御空而行，沈夷坐在出塵的劍上，三人一路無話。大約不過一刻鐘，身后一道裹著黑紗的身影便追了上來。

來者面色青白，面容可怖，一雙魅人的桃花眼已失了平日的悠然調笑，取而代之的是滿溢的驚惶。來的不是東湖，還能是誰？

“錦里！”

東湖沖著沈夷的方向叫了一聲，與此同時，一道強勁的妖力從姬五手中而出，破空而去。東湖眼里緊盯著沈夷，一時躲閃不及，被擊中了右肩。

“呃……”

東湖踉蹌了兩步，才捂著右肩勉強站穩了，整只右臂以一種奇怪的形態耷拉下來。黑紗下，墨綠的液體順著手臂而下，滴落到地上。

沈夷這時候才回頭，眼里顯露出來的神色很是復雜。出塵將他從湖底帶出來后，便解了東湖在他身上下的咒術，沈夷先前被封住的記憶便循序回復了，甚至記起來了一些潛藏得極深的記憶。也正是因為那些雜亂的記憶的蜂擁而至，沈夷在剛醒來時才暫時想不起姬五來，并且問出了相當失禮的問題。

于是，原本就是強加在沈夷身上的，那些屬于錦里的記憶，自然也被掩蓋下去了。因此，沈夷當下雖記得在湖底經歷的事情和錦里的一些生平，卻對自己的身份有著清楚的認知。

姬五似乎在經此一事之后，便不再顧忌沈夷了，此時耳側的鱗片猶如活物一般在臉上蔓延開來。

只見姬五手上一蓄力，頃刻間化作泛著冷光的利爪，朝著東湖的方向遙遙一抓，便將東湖隔空挾在了手里。

先前東湖與姬五糾纏時，都是在東湖上方，自然于她有很大的益處。而眼下，地勢已無，體內內傷未愈，身體的右半邊也暫時廢去了，再對上姬五，連一成勝算也沒有。

這般顯然的局勢和勝負傾向，東湖又怎會看不出。

可她不能逃，不能退，也不敢退。

退了，就是舍了她的錦里而去。而東湖，怎敢舍了她的錦里？

舍了錦里的東湖，便還是當初東湖湖底那只厲鬼了，整日沒有意識地暴食生肉，卻始終填不上身體里的空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