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姬五一行已經離開東湖兩天了，朝著大舟山而行。
飛劍上，出塵依舊是站在靠近劍端的位置，背對著沈夷而立。姬五在提前于飛劍一小截的位置乘著風而行。
沈夷遠遠望著那道藍色身影，半短銀發揚起，衣擺因氣流而烈烈翻飛。這兩天里，姬五對沈夷的態度完全變化了，至少表面上的態度同先前是大不一樣了。
姬五面上的那只鬼面具已經摘下來了，露出一張蒼白的臉，臉側的藍鱗讓人一眼就能分辨出其并非凡人。沈夷沒敢仔細打量姬五面具下的相貌，粗粗地看過，只覺得既熟悉又陌生，并不曾在他象征著生前過往的夢境里出現。
沈夷將視線從姬五身上移開，垂下眼瞼，臉側散落的發絲降下一小片陰影，籠住了他的面孔和神色。
先前聽姬十八說過，姬五戴著那張鬼面具，只因恐沈夷懼怕她的面目。那么，當下姬五不再戴著那張面具，是以為沈夷不會因面目懼怕她？還是即使沈夷對她生出懼怕也無妨？
恐怕是后者吧，沈夷在心里苦笑了一下。確切地說，姬五態度上的陡然轉變，并不是從他們離開東湖之時開始的。自沈夷被出塵打暈了帶出東湖湖底，再見到姬五的時候，姬五就已經是眼下的模樣了。
再說回沈夷被東湖擄走，并企圖以他的身體作為錦里殘魂的居所的經過。
東湖一開始打的就是這個主意，早在將赤龍須的消息散布出去，又用咒術將善緣從隱身的凡世里找出來之前，就已經計劃好了。她身為一只厲鬼，這般神志清醒地存在于世間，已算是觸逆天道了，于是在修行一途并不如人意，擅長的唯有咒術一途。咒術此物并不多見，向來是邪魔外道用的多一些，在于用術法勾起被施術人心里的負面情緒，并使之膨脹，再利用其來達到控制或是奪其性命的目的。
因為一些因素，咒術在施展的時候需心無旁騖，否則很容易被咒術所反噬，于是幾乎不能在打斗中用上。在沈夷和出塵第一回見到東湖的時候，身上就已經被種下了咒術的密種。
在第三日的太陽還未升起的時候，東湖感知到，沈夷身上的密種已經長成了。至于出塵，因其體質特殊，又心思通透，雖有執念在身，卻不像東湖那樣因執念孽障纏身，于是他身上的密種幾乎被完全壓制了，沒有半分生長的跡象。
不過出塵怎樣，已經無所謂了。用禁術生生造出來的怪物，自然不可能是能抑制密種的內心通透的那個。東湖所惦記和謀求的，不過是那個能讓錦里寄生的殼子。
緊接著，便是設法將姬五從沈夷身邊調離開，躲過出塵的警覺，把沈夷挾到東湖里了。像東湖這樣擅長咒術的，多工于心計，于是在這一步驟上倒是十分順利。
東湖湖底的冰棺里放著的只是錦里的軀體，他的殘魂在別處溫養著。被強行從生死道上拽回來的殘魂對死氣極為敏感，要將其置于生氣濃郁的地方才行。東湖卻總是守著冰棺里的那具軀殼，卻極少同錦里的殘魂待在一處。她本身便是怨念和死氣所結，靠近了只會讓那縷殘魂沾染了死氣，衰弱得更快。
“錦里……求你了……求你了……”
東湖將錦里的殘魂注入已完全失去意識的沈夷體內，口里小聲地祈求。青白的面孔在湖底的波光下明明暗暗，一滴墨色液滴從眼眶中滾出來，很快便消融在湖水里。
再然后，就是沈夷終于從冰棺中醒來了，只不過不是作為沈夷，而是作為錦里。
沈夷隱約能猜到姬五大約是對他生了怒氣，而這怒氣產生的緣由，他也能揣測一二。沈夷的魂魄并不像東湖以為的那那么虛弱，先在數百年前得姬五用心頭血小心溫養，又尋了無數世間奇物鞏固，為其完全融合和凝實耗費了讓人難以想象的心力，并且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因此，沈夷的意識本不該被東湖算不上高明的術法壓制住的，更不應該出現在湖底時幾乎完全忘卻了自身記憶的情況。
而之所以出現這樣的事態，只能是沈夷潛在的意識引導的結果。
換而言之，便是，沈夷，潛意識里并不想作為沈夷存在。
由于姬五同沈夷身上有無數業障執念牽連，沈夷的魂魄又是姬五用心頭血養出來的，她對沈夷的魂魄的狀態尤為敏感。幾乎是在沈夷的意識剛陷入沉寂的時候，姬五便察覺到了。而沈夷潛意識對他自身的排斥，自然也逃不過姬五的感知。
彼時，姬五幾乎是難以置信的。迷惘，疑惑，怨恨，無措，憤怒，都在一剎那侵襲了姬五的識海，身上的負面情緒破體而出，化作縈繞在身周的黑霧。若不是一旁的出塵一揮拂塵，及時地用清心咒壓制，姬五恐怕不是重創了心神，就是入了魔道。
等姬五身周的黑霧重新沉入體內，她面上的鬼面具已經被先前的黑霧撕開，跌在地上成了好幾塊。
“呵呵呵……”
姬五的喉嚨里發出嘶啞的聲音，像是笑聲，又像是喘息，低低地，帶著讓人心驚的深重，直叫聽見的人毛骨悚然。
他竟不愿作為沈夷，竟是不愿的。竟是連他都要舍棄了，作為沈夷的他自己。
難不成，只有自己，還對當初念念不忘，對當初那個沈夷斬不斷執念？
姬五從沒想過有這么一天。她一路走來，皆是行在刀山火海上，只憑著那份執念和頑固守著心神，才不至于落得身銷魂殞的下場，最終成了如今這副模樣。然而直到如今，姬五才醒悟到，或許一直都只有自己，數百年里執念從未消散，甚至一日比一日深重。
姬五恍惚地回想起，她師父在逐她出師門的時候的悲憫眼神和嘆息。
德高望重的廣元天師俯視著他跪在地上的徒弟，嘆道：“小五，太執著于因，終究得不到好的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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