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姬五對自身至今的一路艱難第一回產(chǎn)生了質(zhì)疑，伴隨著生出對沈夷的怨恨來。種種情緒，露在表象上，便成了無端的惱怒。說是無端，是因為說不清這惱怒的根源。

是來自對自身的疑，或是對沈夷的怨？

大約三兩天時日，才行至一半路途的時候，姬五突然開口讓他們停下來。

“此處，有些事情要處理。”

越往密林深處走，樹木便越密集，且生長得十分高大和茂盛。層層疊疊的樹冠籠在頭頂上方，偶爾會有樹葉擦碰到頭頂。

沈夷看著走在前面的姬五，昏暗的光線下，她身上的華服顯得更暗沉了些，讓人能感覺出陰翳。從背影來看，姬五就更不像是個女子了。

她本就比尋常女子高，又帶著十足的英氣，套在藍色華袍里反而有一種威嚴感。乍看之下，只叫人覺得是個身材削瘦的青年。

沈夷不止口里說不出對姬五的看法，或者說是感情。就連心里，也是想不明白的。

姬五對他來說，有時候覺得靠得很近，有時候又覺得遠。不止是空間上的遠，更是一種時間上的，像是隔了時間長流。具體來說，大約就是一個凡世的小生遇見一只在深山里住了許多年的老妖怪，這樣的感覺。

或許正是有這層感覺的緣故，偶爾生出的親近之意和旁的意思，便淺薄地連云煙也不如了。

“跟著。”前方，姬五的聲音突兀地響起。

沈夷驚了一下，將散出去的思緒重新收攏回來，視線轉(zhuǎn)到姬五的腳步上，注意著她的步伐。

姬五左右交替著走了幾步，又原路退回來，再向前走，腳步變換之下，便有一種玄妙。姬五的腳從一個地方抬開，沈夷便緊跟著將腳印上去。

一步，再一步，沈夷的視線粘在姬五的腳及往上的衣擺上。他陡然被一種熟悉感擊中了，就好像曾經(jīng)無數(shù)次這樣跟在她身后，順著她的腳步一步一步地向前。

沈夷控制不住地開口叫了一聲：“山主……”

“到了。”恰好姬五在這時候說話。

沈夷這才意識到，周圍的環(huán)境已經(jīng)同方才完全不同了。四周是望不到邊的原野，野草只到小腿一半高，在風(fēng)中拂動，發(fā)出窸窣的聲響。

這副景象本身倒是看不出什么古怪來，但就它出現(xiàn)在密林深處這一點就極為反常了。這一處地方，是姬五的師兄，白衣，的一處居所。

和姬五相比，白衣實在是個性情淡薄的人，似乎除了師父和這個固執(zhí)的小師妹外，對其他的事都不甚在意。而白衣倒是對這片草原很是在意，無事的時候也常常獨自待在這里，有時候一待就是好些年。姬五從未問過這片草原的根源，也沒問過白衣為何如此。

再淡薄的人，也會有自己始終介懷的事，或是物。

沈夷知道，他方才叫姬五的那一聲“山主”，姬五必然是聽見了的。即使他發(fā)出的聲音很小，音量幾乎和呢喃自語沒什么兩樣。

但沈夷清楚地知道，姬五聽見了。可姬五卻什么也沒問。于是，沈夷也就失去了再開口的勇氣。

沈夷不曾想過，這一點軟弱，讓后來的他有多痛恨。

沈夷隨著姬五在原野上走，看著姬五拿出一只羅盤走走停停，然后在一處看不出異常的地方停了下來。

“下去。”

姬五彎下腰，從草叢中扒出一個狹窄的入口，對沈夷說。

沈夷往入口里看，能看見一條窄小的石梯向地下延伸出去，順著石梯往下是一片漆黑。即使他如今的視力已經(jīng)不同尋常了，也看不透那片漆黑。可他卻沒有絲毫猶豫，直接進了那處狹窄的入口。

“一直往下走。”

等沈夷順著石梯往下走了幾步，姬五在上方開口道。

沈夷看了看下方，石梯大約在三四十級后便完全籠罩在漆黑里了。而那片讓人心悸的黑暗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存在，讓沈夷有些悚然。

沈夷一步步地，小心地順著石梯往下走。姬五最后看了他一眼，便收回了晦澀的眼神，在入口的邊緣按了幾下。那處入口側(cè)面便有一塊石板凸出來，緩慢地蓋住了入口。

姬五沒有下來。

直到入口的石板完全閉合，先前還有些許光亮的通道里陷入黑暗時，沈夷才意識到這一點。而他已經(jīng)被身前和身后的黑暗截住了，入眼的全是讓人悚然的漆黑，眼睛睜著和閉著都沒有區(qū)別。

沈夷想起來姬五方才的話，便謹慎地邁出腿去，回憶著一級石梯的高度，小心翼翼地去觸碰下一級臺階。就當(dāng)好不容易碰到了哪級臺階時，沈夷還沒來得及生出慶幸，就被從身側(cè)陡然撞出來的沖撞給撞倒了。

“呃……”

沈夷從石梯上一路跌下去，腰背、胳膊和大腿都砸在臺階上，疼得厲害。而那石梯像是沒有窮盡似的，讓他一直不停地往下跌，直到他徹底失去了意識。

然而，即使在沈夷失去意識的那一瞬間，他也沒有懷疑過姬五的用意。姬五要加害于他的想法，就連邊角也不曾在他腦海里出現(xiàn)。并不是他努力地讓自己不去懷疑姬五，也不是他不愿意去懷疑她。

只是，他似乎完全，根本，就沒有朝著那個方向去想。甚至在讓他懼怕的黑暗面前，理所當(dāng)然地按照姬五所說的，嘗試著繼續(xù)順著石梯走。

這種不合常理的羈絆，早已刻在他的骨血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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