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齊林國是大崇皇朝敗落后分裂成的幾個國家中，算是不小的一個。齊林國境內，此時正值初秋，剛下過幾場雨后，街上的行人便換下了夏日的薄衫。齊林國的木樨花是極有名氣的，入了秋便有不少才子佳人遠道而來，聚在一處，做吟詩賞花的風情事。

姬五走在街上，戴著寬大斗笠的樣子在來往行人中有些顯眼，惹得不少路過的人打量。姬五沒理會那些打量的視線，腳尖一轉就進了街邊的一條狹窄的巷道，剛進去身影便消失在昏暗的小巷里。

“道士，可是打探過了？”

齊林國都城鄰桂內，一處不大的宅院里，一個裹著深藍色道袍的年輕道士坐在宅院里，姬五陡然出現在他面前。

“打探過了，貧道恰巧遇見一個從前云游時相交的舊友，便向他都打聽清楚了。”

那道士，正是按姬五的吩咐先一步到齊林國來的出塵。

“那么，他如何了？”

姬五所說的“他”，叫作屈明義，是個齊林國的一個小官，在鄰桂城內掌管販鹽的事宜。就出塵這幾天在舊友處探聽來的消息，和看見的那小官的模樣來看，屈明義不像是會和姬五有什么牽連的人。

那么，便只可能是他的祖上，或是他的前世同姬五打過交道了。

出塵答道：“大約在一個月前，屈明義就因人誣陷被關進了監牢里，昨日剛定下罪名，再過四日就要押去刑場處斬了。”

“罪名是私自販鹽，收受賄賂。”出塵補充道。

姬五皺了下眉，頓了一下，接著問道：“可知他是怎樣的人？”

“貧道看來，大約是個善良堅韌的人。”

出塵設法見過那屈明義一次，見他同到監牢來看他的好友說話。

“俊卿莫要再來了，屈明義是逃不過這一劫了，莫要白費了心力，還惹禍上身。”

那落入牢獄之災的小官規勸著好友，又笑著說：“我房里那副前朝皇帝的丹青幸好送去裱了，不至于抄家的時候抄去，俊卿去城西那家裱畫鋪拿吧。”

出塵在隱蔽之處看著那個穿著單薄囚衣的青年，一時竟覺得他挺拔的脊背同姬五有些相像。

齊林國的監牢里看管得十分嚴密，但在姬五和出塵面前實在算不上什么難事。

當天夜里，姬五和出塵便進了監管屈明義的囚牢。畢竟入獄前是個官員，屈明義是被單獨關押起來的。

已是午夜時分了，屈明義卻還沒睡，半靠在稻草堆邊上，望著一側的墻壁想些什么。姬五和出塵都隱了身形，站在屈明義的身側，卻沒讓他有絲毫發覺。

姬五向那個因牢獄之災而異常清減的青年更走近了兩步，幾乎要接觸到他了。那張臉，眉眼，鼻梁，都已經同記憶中的面目不一樣了，但眼里閃著的光，和抿著的唇角卻仍是記憶里的模樣。

就好像，失去的，又重新復得了一般。

注視良久，姬五終于伸出手去，卻還是在距離屈明義臉側極近的位置停下了。她維持著那樣的動作好一會，才將手收了回去，重新攏到衣袖里。

那個蒙冤入獄的青年仍盯著面前的那堵墻，沒有絲毫變化。他不知道，方才有誰接近他，有誰想要伸手去觸碰他，又是誰的手停在他的臉側，卻又移開了。

“走吧。”姬五說。

出塵本以為姬五今晚來便是要將屈明義帶出囚牢的，或是至少要先向他說明情況，沒成想姬五似乎只是來看看。

姬五沒回到出塵所住的那座宅子里，剛出監牢時就和出塵分開了，不知道往何處去了。出塵在監牢外面站了一會，才沿著街道回去。

關于屈明義的事，關于沈夷的事，無論問出口后姬五是否會回答，出塵都不想問。出塵不愿牽扯進旁人的羈絆里去。連自己都無法從無盡的執念和牽掛中解脫出來，又有什么功夫去插手別人的事，更勿論沒有插手的立場和資格了。

“你以前來過這里？”

發問的是湖造。因為出塵的隨行，她已經有好一段時間沒有同姬五說話了。

鄰桂城郊外的一處木樨林里，姬五靠坐在一棵長得極好的樹下，只靜默地坐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和十三在這里待過幾年。”姬五似乎難得有了一些傾訴的欲望。

“那時候，十三的眼睛還和今天見的那個小官員一樣，”姬五回憶著從前那雙眼，“總是閃著光，很亮。”

“從小時候開始就是那樣的，只要看著那雙眼睛，就覺得什么也不怕了。”

“只是后來，好像就沒那么亮了……”

“直到他要離開我的時候，才又變得亮了。”

“那時候，十三的眼睛，特別亮，太亮了……”亮得猙獰，可怖。

身體都已經變得冰冷僵硬了，那雙眼睛卻依舊發著光，亮得嚇人。

姬五不再說下去了，只靠在樹下，望著天上的一彎月弧，眼神里游過萬千過往。錯，與對，都已經是過往了。

湖造是個好的傾聽者，沉默地聽了姬五的傾訴，在她沉默時也不再追問下去，只是不發一言地陪著姬五看月亮。

只是那一彎月亮，湖造怎么看，都像是同她的小和尚一起看過的。

湖造看得出來，出塵已經對她的存在有些懷疑了。她甚至發覺，有時候，出塵看著姬五的眼神，像是在從中找尋些什么。他向來有悟性，又很是聰慧，每一世都是如此。

只是，湖造怎舍得，怎舍得，讓他重蹈覆轍，如同上一次，上上一次，一次又一次。

盛開的木樨花，在夜里也開著，一小朵一小朵地緊簇在一起，散發出醉人的馥香。只是，夜里的木樨花沒有白日里的色澤，灰暗的顏色，同夜里融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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