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往冰封萬里的極北之地去,要穿過一片荒漠,而這荒漠之中氣候惡劣,暴風雪說來就來,又兼之地面上常有不易察覺的凹陷,于是便早成了一處埋骨之地。而去往極北之地的路徑又有這一條,于是極北之地便幾乎成了一塊與外界隔絕的地域。沈夷就是在這荒漠里再見到出塵的。
自當日與姬五說過一番話后,沈夷便下了大舟山,在這四方游走,有在人間同凡人相處的時候,也有獨自一人踏進精怪之地的時候。一路走一路看,腳步踏過萬水千山,心也跟著在這萬水千山里打磨。
前夜里剛有一場暴風雪在荒野上肆意橫行,沈夷便躲在一處洞穴里等著暴風雪過去。那處洞穴本是一條還未化形的蛇妖的居所,但沈夷一進去那蛇妖就被嚇得連忙逃向洞外,也不顧外面的風雪肆虐。沈夷看著那蛇妖慌忙逃離的方向,眼里一瞬間有一線波光滑過去。那蛇妖因何而懼怕他,他再清楚不過了。這些年游歷,遇到修行尚淺的妖魔鬼怪時,他們也都是這般逃竄開了,不過是因為他身上帶著的姬五的氣息。
直到清晨,風雪才小了許多,沈夷走出洞穴時被雪上反射的白光刺得閉了一下眼。腳下的積雪很厚,一腳踩下去蓬松的雪層能沒到膝蓋,沈夷將外衫脫下來裹在鞋上,只穿著單薄的內衫和中衣走,他感受不到冷熱,這嚴寒對他并無什么妨礙。雪還在下,只是沒有夜里那么猛烈了,沈夷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他沒尋一個方向,這雪地里也尋不到方向,只是隨著一雙腿走,心里并不想著要去哪里。
遇到出塵的時候,沈夷只是看見雪中有一處凹陷,下意識地便往那一處靠近了。直到走近了,沈夷才發現那凹陷里仰面躺著一個人,身上和面上都覆著一層雪,只能看見一點天藍色衣角。沈夷在旁邊站了一下,才走到那人旁邊蹲下來,先將他面上的雪拂去,露出一張閉著目的面孔來,看著有些熟悉,卻想不起來在哪見過,這些年他見過的人和妖都太多了。
“沈夷?”坑里的那人突然開口道,他沒睜眼,卻好似看見了身邊的人。沈夷想起來,他是以前在大舟山上的道士,道號出塵。
既然是他,估計就不是遇到什么危險了,沈夷在他身旁扒拉出一塊地方坐下,問他:“你在做什么?”隔了一會,出塵才回答:“我在悟道。”
荒漠上的風和雪都不停,夾著雪花的烈風呼啦啦地吹。沈夷將被風吹到面上的頭發攏到耳后,又問:“悟的是什么道?”無人應他。出塵安靜地仰面躺著,面上很快又沾了薄薄的一層雪,像是早就沒有生息了似的。
沈夷靜坐了一會,又說:“有道可悟,是件好事。”是好事,的確是好事,只是他用這雙腿走了那么遠,也始終悟不了。這一次,出塵很快就答了,他說:“你悟不了道,你是這天地里偷出來的一粒灰,無道可悟。”
沈夷聽見此言,愣了一會,突然笑了,起初只是一抹安靜的淺笑,到后來便笑出了聲,笑聲在雪地上空回蕩,被風卷來卷去。那笑聲聽著有些古怪,像是假笑又不像是,只是因為他太久沒有笑過了,走了這足足四十余載,連唇角的一個弧度也不曾有過。沈夷想,他應該回去了。
笑聲持續了很久才停下來,沈夷說:“我應該回去了。”
當日他說要下山去,姬五沒留他,只是說他這具身體只能維持七七四十九年無事,讓他在這期限之前回山上一趟,在那之后的去留,自然還是由他。而如今剛過了四十五載,沈夷卻決定要回去了。
沈夷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沾的雪粒,臨走前問出塵:“你還要往哪兒去?”出塵的面上已經被雪鋪滿了,聲音從雪層下傳出來,“我哪兒也去不了。”沈夷便不再問,轉身提起腳走了。
大舟山上,姬五打了個盹,醒來后坐起來接著看案幾上的賬冊,剛翻了幾頁又將賬冊合上了。卜卦用的龜殼放在一側的架子上,姬五走過去將它拿到手里,重新坐回案幾后的竹墊上。室內響起低低的念訣聲,突然“啪”地一響。姬五將掉在地上的龜殼撿起來,仔細查看了還是完好的后放回了一旁的架子上。
“你明知道什么也算不出。”湖造說。姬五沒說話,攤開案幾上的賬冊,接著之前的內容看。姬五自跟著師父修行開始,就在法術上不太精通,只有中庸的程度,其他方面譬如陣法丹藥算術之類的,卻極有天賦,很快就到了超凡的地步。而法術修為之類的,直到姬五和湖造合為一體,成了天地間少有的半妖之后,才有了突飛猛進的突破。然而,卜卦者從來都算不了自身,而姬五有兩個人算不出,一個是她自己,一個是沈夷。
屋外依舊是艷陽高照,大舟山上只有這一種天氣。姬十八又做出一樣奇巧的物什,雀躍著往姬五這邊跑來,急著要拿給她看。這一路上都只有她一人,以往小妖們總是躲在一邊偷瞧著,如今卻是連一只都看不著了,自姬十八變了模樣起,山上的小妖們便再不敢往山頂去了,都住在山腳下,或是山下的小鎮里。
沈夷走了一個多月,才從荒漠里走出來,出來后便徑直朝著南方去了。自決定了回大舟山上,從北邊的荒漠里走出來,再往南去的路上,沈夷越走心里越生出急切。之前的四十余載從未想過要回去,當下卻是對這遙遠路途生出些煩悶了。這一路,若是只憑沈夷自身,恐怕是要走上半年以上時日了,他這時候想起來姬五從前交給他的一樣東西,從身上找出來,是足有拳頭大小的金色鈴鐺。沈夷將鈴鐺拎在手里搖了搖,眼前便立馬出現一個身影來。
“何事?”那人一身白衣,頭發和眉毛也都是白色的,腕上系了一只金色鈴鐺,似乎和沈夷手上的那只花紋一樣,只是大小上有些差異。
“閣下可否使在下盡快抵達大舟山?”沈夷問。那人點了下頭,伸手將沈夷拎起來,腳下一動,便御空向南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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